第5章贵人到
不对劲!
十分甚至十二分的不对劲!
这个破谋划竟然就这么顺利地完成了?!
张四维在矿场暗红的土地上挥舞铁镐,面朝大地背朝天。可即便周身被滚滚血气包裹,心里也是不断发寒。
这三天里,老天爷就像是要对他过往的所有苦难进行补偿一样,做什么什么顺利。
卫云天带人探清了火药仓房的位置,不仅数量庞大,还他娘的都用木桶存储,非常容易搬运。
他暗中配置升灵汤和养气散的行为也十分成功,不仅品质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高,就连数量都让人惊叹。
关键是失败率竟然只有区区六成!
要知道他还没有正式踏入仙途啊,配置药物时只能靠直觉和经验,失败才是正常事,高老头甚至准备了十倍的药材,显然是做好了合格率只有一成的准备。
可如今这情况……难道说,俺真的是个天才?
因为太过顺利,张四维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可他几次暗中观察,实在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最后只能安慰自己杞人忧天。
左思右想,反正牛都已经套上挽犁拉到田里了,还能不耕地不成?
至此,张四维念头稍微通达,撩起额前被湿漉漉的头发,不安之色尽去。
高老头那边也很尽责。
他为了给那些到来的贵人一个好印象,真的是尽心尽力。不仅给张四维的药材没有丝毫折扣,甚至还主动买了一些品质不错的灵草,让张四维在这一天熬成汤后让矿奴们进去洗澡。
还别说,洗完药汤后矿奴们那蚊子停了要打滑的头发变得十分柔顺,身体各处藏的污纳的垢都一扫而空。
矿区里那股折磨人的味道也去了十之八九,从【难受得让人想割鼻子】变成了【也就和在茅厕边吃饭一样恶心吧】的程度。
工作环境变好,每天能有一碗喝了之后暖胃的药汤,大家的心情都大好,对挖矿时间延长的事也就没有了多少怨气——虽然有怨气也没用——不少人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江茂就是其中之一。
“你不对劲,很不对劲!”
姜北海严肃地看着江茂。
江茂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个发小。
“闪开了你。”
一巴掌推开他的脑袋,然后又继续露出努力压抑但还是十分激动的笑容。
“你别这样,俺是你兄弟,俺真的是在为你好。”
姜北海捧住江茂的脸,想把他的嘴角往下压。
一个拳头按在了他的脸上,江茂不满道:“都说了让你滚开了。”
说完,歪头看向他后面的那道身影。
“那边那两个,看够了没有,再不工作就把你们的眼珠子挖下来。”
见监工把长鞭挥舞得呼呼作响,江茂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将满腔激动化为耕耘的汗水。
又一个时辰的辛勤工作后,矿奴们终于能够休息片刻。
姜家庄的众少年围到一处休息,张四维抬头一看,发现他们脸色发红,眼神躲闪,不禁感叹:说到底,都不过是十六七八的少年郎,遇到这样的大事也难免惊慌。
他微微一笑,安慰道:“好了,用不着害怕,俺明年出去后会在外面挣钱,等你们也出来后,俺就带你们逛遍整个大兴城。”
有人发问:“大兴城是哪里?比矿场还要大吗?”
张四维昂起下巴,不屑道:“你这话就像在问地主和佃农谁更有钱一样。大兴城可是咱秦州的州城,统共分东南西北五城,每城少的有二十区,多的有五十区,区里又有大小坊市街道……嗯,这矿场大约只有一个民坊大小吧。而且城里还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城里没有的。”
“真的?那大兴城里有洋鬼子吗?就是县城里见的那种红毛蓝眼的!”
“不仅有洋鬼子,还有洋鬼子建的道观,叫什么……什么堂来着,里面住着一大群洋鬼子。而且洋鬼子也不都是红毛,也有黄发的,还长得特好看。”
江植兴奋道:“真的吗?跟阿无哥你一样好看吗?”
俺?
好看?
张四维颇有些无语。
这人就算拍马屁也能不能捡着好的拍啊,好看这个词怎么可能跟他扯上关系。
他每次进城买药的时候,城里人都会捂着鼻子离他远远的,让他完全不用担心人挤人的感觉。
算了,毕竟事到临头,想靠拉近乎来增加自己的存活机会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笑道:“那女人肯定长得比俺好看,不过跟阿彘你差不多。”
这句是假话。
那个洋鬼子漂亮得就像小人书里写的仙女似的,张四维第一次看的时候都呆了,头一次知道有人真的能用【秀色可餐】来形容。
他看见那女人后就远远跟在她身后,在城里转了两个多时辰,害得城门关闭出不去,又没钱去住客栈,就在乞丐洞里猫了一夜,回去后还被大伯扔进了蛇窟。
但他后来想起这件事,却只记得遇见那女人时的惊艳,连在蛇窟里被数条大蛇缠绕吮咬的疼痛都不大记清。
不过江植长得也不差。
张四维看向他,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五官合在一起有些雌雄莫辨的韵味,若是用衣服包住那赤·裸的胸膛,说不定真会让人分不清男女。
不知怎么的,张四维竟感觉喉咙有些干痒,于是轻轻吞咽口水。
好奇怪,内心里的那份躁动是怎么回事?
俺用的明明是天阳水、野狗鞭、紫藤叶等增加血气的药啊,为了防止药效被破坏,辅药也只添了泥鳅、红枣、枸杞三物。
没听说这个方子会让人意志力下降的啊?
而在众人视角,一个剑眉星目,五官分明,好看得不知道怎么说的少年突然脸色发红,眼光迷离,让他们也忍不住跟着耸动喉咙,身体微颤。
江茂忍不住说道:“阿无你比阿彘好看多了,真的好看!”
张四维面无表情地转头,“什么意思,你觉得俺长得像女人?”
“不是不是,”江茂连忙摆手道:“你完全就是一个男儿样子,特别英武,但就是长得比阿彘那副女人样好看,不信你问其他人!”
张四维冷笑环视一圈,大家低头不敢附和,不过在内心里都赞同江茂的话,阿无是真的好看。
见没有人说话,张四维心里认定这是江茂想要夺权的手段。对他们这样自小生活在男耕女织、男尊女卑的村里人来说,说一个人长得和女人一样好看几乎就是在指着鼻子骂没有主见,愚蠢,胆小,软弱。
而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担当或长期担当领头羊呢?
哼,等着瞧,出去后看俺怎么炮制你!
大家都是老相识了,张四维这副表情下藏的心思江茂还能不知道,着急的想要解释一番,却被姜北海叫停。
“来了。”
江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矿洞的上方,一个老人正谄媚地领着一伙人走下来,不时还动手比划似乎在讲解什么。
张四维幽幽叹道:“能做的俺们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吧。”
……
高老自问不是个奸恶之人,铺桥修路发粮施粥造福乡里的事做过不少。
但要说他是个好人也是个笑话,囤积居奇低买高卖以次充好的事他也干过多次。
不过快百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他以前做过的那些好事坏事全都不重要。
如果不能伺候好眼前这几个人,他施的粥都算收买人心意图不轨。但伺候好了……伺候好了他以前干的坏事还是坏事,只不过没人会拿出来说而已。
唉,那几个饮露境的王八蛋们,居然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交给我去办!
就不能提前几天,让我也能找个顶包的吗?
一群不体恤下属的混蛋,该判刑!
“所以按你的说法,你们完成了产量后便给一部分人放了假,而剩下的这些人则是感恩于我符氏的恩惠,自愿下矿帮忙的?”
队伍里领头的中年人发问,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正常问话。
就这一会儿接触的功夫,高老也算是把事看透彻了。
检查团一共有六十六人。其中三十个男仆女婢车夫二十个护卫都在外面等候,真正可以说是贵人的只有眼前这十六个人。
这十六人中那十三个少年不用多提,反正不是这宗门的长老子孙,就是那官员的嫡系子侄,尊贵但没有实权,不得罪就行。
而在后面跟着的那一男一女两个老人,虽然用元魂探寻时感觉不出任何异样,气血衰败、元魂无光,恍若寻常的老丈老妪。
但从那双老眼偶然射出的精光,就能看出这其实道法已臻深处的大修行者——张四维要是知道高老头的心声,肯定会暗暗翻白眼。这不是废话吗,谁家老人能片刻走完精壮矿奴们要走半个时辰的矿洞,完了还脸不红气不喘的——不过这样的人多半是护道者的存在,一般不会管理俗事。
这样一看,他的未来是能在大兴城舒适养老还是在小山村里穷困潦倒,就掌握在这位中年人手中了。
因此,他一发问,高老就立即回道:“回大人的话,矿场上诸大人宅心仁厚驭下有方,而矿奴们自然也是感恩戴德为主家出死力。是以才会出现今日这等奇观,实乃我符氏之福啊。”
中年人不置可否,只是看向身后的少年,问道:“尔等也看过了资料,如何看待?”
其中一个少女挥舞手中的纸张,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夫人之慕名,如水趋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来来回回看了这么多矿场,无非是知道我等要来,特意做戏给我们看罢了。偏偏戏子们还没进过梨园,一举一动尽是破绽,实在无趣。”
这少女身着华丽金绣牡丹正红大袖衫衣,外披一件锦绣玄色比甲,下面套一条黑亮锦缎马面裙,脚蹬一双精致鹿皮小靴。黝黑柔顺的长发在头上扎成复杂好看的样式后如瀑布般垂到背后。
樱桃小嘴,美目琼鼻,肌肤雪丽,身形窈窕曼妙,略显稚嫩的面容已暗藏几分倾国倾城之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只骄傲的小凤凰。
不过漂亮归漂亮,道理还是要争的。
一紫袍少年不满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下人们辛苦一番也不过是为了让我等舒心解意。若他们不如此,莫非何姑娘是想看到我等一来,便有刁民拦道而哭的场景吗?到时不过让大家脸上无光,失了体面罢了。”
何希道:“【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莫非你视亲民如进敌国,不披甲执锐便心有不安乎?”
众少年沉默。
直娘贼!
讨论就讨论,有话好好说不行吗,都是武道术士,扯什么书袋子?
大家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认同起新党要求简化文字的政策。
又不是缺纸的年代了,搞什么微言大义!
紫袍少年看向末尾的一个黄衣少年,道:“陈默,你来辩。”
那少年身形瘦削,见众人看来不由轻叹一声,更显弱怜。
他轻声道:【惟务吹毛求疵,擘肌分理,以深刻为能;以绳逐为务。迹虽似于奉公,事更成其威福,犯罪者多,巧避滋甚,长弊增奸,实由于此。】何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红衣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我们这些人当中有善人恶人,有奋发图强者,也有想要偏居一隅者。可诸君当明白,张晋御极天下八百年,如今乱局已现气运将尽,正是国破家亡、苍生倒悬时,若不风雷果断,早晚必将受制于人,最后落得个害人害己的下场。”
这话说得在场大部分人冷汗直流,让紫袍少年都没有心思再计较少女对他的藐视。
亡国可不可以说?
当然可以,那些泥腿子就天天喊【这大晋国迟早要完】【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这些人别说喊,就算去做也行,了不起派二三术士就能剿灭,掀不起多大风浪。
可他们这些人呢?
谁家不是名门望族,谁家不是权势滔天,谁家不是田连阡陌。
说句不好听的,天下大乱就是因为他们这样的人家太过贪婪,趴在大晋国身上吸的血太多,以至于贫者无立锥之地,让老大的晋帝国都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
他们振臂一呼,是真的有可能让中华大地换国号。
因此,大部分人可以说的,他们反而要避嫌。
众人知道这女孩素有虎女的外号,但实在没想到她能虎到这种地步。
哪怕何希只是个女子,哪怕她今年不满十五岁,可这句话要是被有心人拿到朝堂上去说,彭泽何家再家大业大也不免有几分麻烦。
不过想到彭泽何家如今的立场,倒也不算奇怪。
符姓中年也只能感慨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
恐怕五十年前冯桂芬、省心先生等人再三强调中国自有法度,西学只用技艺,但西人的思想还是不可避免地渗进大晋国。
何希不是个例,如今的年轻一代,对皇权的敬畏十分有限,也不再认可他们代天牧民的身份,这对国家来说也不知是祸是福。
他看向少年中为首的那人,问道:“少主,您如何看呢?”
他,符新鸿,十分好奇自家少主会如何看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