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捡到一本福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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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哎呀,事情突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张四维因为常年服食培元固本的汤药,又受血气侵蚀气力大增,入道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而他从大伯那里偷学来的几句黄等功法法诀,不仅能让他踏出这一步,还能在问道境里多走几步。

    因此,他虽然喜欢玩弄诡计,但要是真论武力,他可以说是在场最强者,根本不怵谁。

    更遑论,他还有怀里藏着的一些毒药和右眼的那滴血珠。

    哪怕是在刚才的冲阵中,他也是藏了拙的,就为了在关键时刻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所以在那个清冷不似凡物的贵人跳下来后,众人踟蹰不前,唯有他张四维猪突猛进。

    此刻万众瞩目之际,正是他张四维用雷霆手段洗清污名、让众人刮目相看之时!

    事实证明,张四维不仅长得美,想的也更美。

    那贵人一下来就长腿分开蜂腰下压,往前出了一拳……一拳,真的就一拳,张四维,连带身后的所有人全倒下了。

    他们人仰马翻,全身血气松散,简直跟不眠不休挖了三天矿似的。

    微风一吹,骨架都要被吹散。

    这还怎么打?

    张四维感觉自己就像是辛勤种地的老农,在一年的辛苦后迎来丰收。

    拿一碗用新粮蒸的饭在村里溜达,好显摆自己的阔绰。

    走到一半就发现,县里有大户结婚,往乡下发喜糖,还免费给大家送酒送肉。

    你这样搞,就显得我很蠢,都想去死一死了。

    这样想着,张四维以前所未有的诚恳态度开口道:“弄死俺吧。”

    符靖习惯了低头看人,但这人五体投地让他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只好不雅地蹲下来,和他对视。

    “其他人就算了,你不是自愿进矿的吗,为什么要作乱?”

    张四维不屑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把对贵人的鄙夷明明白白的表露在脸上。

    符靖头一次知道,原来长得好看的人不一定顺眼,他现在就很想往这少年脸上打一拳。

    他这样想,也就打了。

    张四维鼻子被打歪,鼻血直流。

    血顺流进嘴里,又腥又涩。

    他试图抬手擦拭,但手臂完全没有力气。

    可就算这样狼狈,他脸上依旧是不服之色,看得符靖直冒火。

    “你看什么?”

    “我看我儿子!”

    好家伙……符靖眼角一跳。

    嘭。

    又是一拳。

    “愿赌服输,你自顾作乱被我评定,为何一脸不服!”

    “不服,不服就是不服,你打死我也不服!”

    “哼,你要是不认错,我就不会停下。”

    拳头和脸骨碰撞的声音不知道响了多少回,听得众人牙都酸了,可张四维除了哀嚎以外,愣是没有求饶。

    符靖看着鼻青脸肿的猪头,稍微解气,平静道:“我可以允诺,只要你认错,你们今天所犯的事既往不咎。”

    矿奴们决绝的双眼突然变得迟疑。

    他们本来都一条道走到黑了,现在有人把死路上的墙挖了个狗洞,那要不要钻呢?

    张四维动了动鼻青脸肿的头,想要冷笑一声,却扯动疼痛的肌肉,嘶几口冷气。

    “哎呀,多么善良的贵人啊!咳咳……俺们杀了那么多的监工,引发那么大的动乱,他竟然还愿意放过我们一命。只是让我们以后都死力给他挖矿,他就饶恕我们的罪过!”

    张四维的脸色分外狰狞,“这个人真是好啊!好到让我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符靖强压怒气,道:“矿产总需要有人来挖掘,不是你也得是别人。但我可以保证,接下来会有人为你们调理身体,延长你们的寿命。这样,你们也不愿意和解吗?我已经表示了我的诚意,你们难道就不能后退一步吗?”

    这下,连张四维都有所迟疑,试探道:

    “贵人,恕小人眼拙,竟没看出您有如此雄伟的胸怀。不过您既然是个好人,能不能再好一点,让俺们换个条件?”

    符靖细长的眉头上挑,“说。”

    “俺们什么都不要,只要贵人放俺们出去就行。当然,开矿需要的青壮俺们负责找来,俺们能送来两倍……不,三倍!只要贵人肯放俺们出去。”

    大家期盼地看着那张仙人脸,希望他能像仙人一样慈悲为怀。

    符靖脸色略微复杂,道:“虽然我不抱有任何期望,不过还是想问一下,你打算从哪里找?”

    张四维谄笑道:“贵人这话说的,这年头,像仙人这样的贵物没有,但是小人这样的玩意儿不是多的是。贵人要是不忍心,俺还可以弄来一些死囚,保证……”

    他还没说完,符靖就摇头道:“不行,这和我的初衷不符,我不能害人!”

    张四维脸色一僵,质问道:“敢问贵人,俺们这些贱人就不算人吗?”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符靖捂着头不说话。

    他总不能说,反正你们这些人已经是矿奴了,再多受些苦也没什么吧。

    可要真按他说的做,这些人出去后一定会为祸人间。

    这还不如把这些人活活打死呢。

    符靖再一次清楚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个聪明人的事实。

    他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解决不了。

    他累了,想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话。

    张四维似乎看出了他的选择,咧嘴道:

    “有件事还得让贵人知晓,俺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就算不被千刀万剐,一个五马分尸也是少不了的吧。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些低贱的杂毛鸟连大字不识一个,如果不是小人将他们串联起来,他们现在还在寝室睡觉呢。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贵人若要责罚,请责罚小人一人。至于这些白痴,大惩小戒就够了。”

    符靖深深看了他一眼。

    “好,张四维犯上作乱,处死。其余人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过后处置。”

    “谢贵人!祝贵人田连阡陌、福寿永享!”

    “这不是他一个人做的,俺们都……唔……”

    胡孝荣赶紧捂住乱开口少年的嘴。

    这蠢货只讲义气,却要将老板的一腔好意毁得一干二净。

    老板您放心走吧,小胡会继承你的遗志开一间大药铺娶两三房婆娘生四五个孩子的,到时候过继一个给你。

    符靖看着这一幕,心思颇为奇妙,甚至有些感动。

    这世界还是有真情的嘛。

    突然,后面传来一道惨叫声,打破了这称得上温馨的一幕。

    “笨符靖,本姑娘一会儿没看你,你就差点被人骗。”

    符靖回头看,是何希那张笑盈盈的俏脸。

    旁边,许平正踩着一矿奴的手,旁边散落一支火折子。

    那矿奴张大嘴巴,似是想要狠咬一口,却被一脚踢飞。

    重重落地后,犹自骂道:“狗官……不得好死……不能相信……”

    符靖又转过头看向张四维,后者脸上的悲壮慷慨化为一片仇恨。

    他明白了。

    这人刚才的姿态都是在吸引他的注意,为同伙的行动打掩护。

    这只是一个矿奴啊,一个没有读过书,没有见识过大场面的乡下人啊!

    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因为本能,就做出了这么多让他感到惊异的事?

    那这天下又该有多少这样的毒虫?

    一股寒气窜进符靖的心里。

    他下山已有两年之久,不管是在太虚福地求道,还是在符氏宗族修行,抑或与同龄人在外游历,往来之人皆是笑脸相迎,相交之辈全为正人君子。

    他活在一个人皆进退有度、温润有礼的光明世界里,可此刻,世界向他展示了另一面。

    另一面的世界里,人们狡诈、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使和对方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更可怕的是,他们对自己有没来由的仇恨。

    哪怕他屡次释放善意,他们依旧认为自己不可信。

    这样的世界……好可怕!!

    符靖道心震颤,灵力在体内四处鼓动,白洁的额头流下汗滴,顺着高挺的鼻子坠下。

    这分明是入魔的征兆!

    何希大喝一声:“陈默!”

    队伍后的陈默上前,轻声念道:“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清心诀》反复念诵几遍,符靖终于从入魔状态解脱出来。

    “你还好吧,头疼不疼眼花不花,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何希小嘴不停开合,手拿一方锦帕为符靖擦汗。

    少女的活泼与妇人的温婉竟在一人身上体现,也是惊奇。

    符靖苦笑一声,看向陈默,拱手施礼。

    “今日有劳陈兄了。”

    陈默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何希笑嘻嘻道:“入魔的感觉怎么样,快说说。”

    闻言,陈默也抬头看向符靖。

    术士到死心如铁,意志何其坚定。

    除了家破人亡等大祸外,只能是因为进阶在即心意浮动了。

    一个快要突破桎梏的问道境术士,尤其这人还是声名遐迩的天才,他的心魔或感悟对众人来说都有珍贵的价值。

    但感悟倒罢了,心魔却关联到个人的私密,探听此事君子不为也。

    许平不屑地看了某个女子,大声道:“现在先还是解决这些矿奴暴乱之事吧。驭下须严,不严则懈怠,但过严又有苛刻之嫌,大家该认为如何做?”

    高老胸膛拍得震天响,“这事在下有经验,让在下来。”

    “滚!”

    “哎!”

    打发掉狗腿子,众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何希不想参与这种事,拉着符靖走到张四维面前,伸脚踢了几下。

    “哎哎,还活着吗?”

    张四维叹气道:“还活着,就是有点想死。”

    何希眼中凶光一闪,冷道:“想死是吧,本姑娘成全你!”

    说完扶着符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踩在张四维的胸口上,然后蹦来蹦去。

    就算这姑娘长得再可爱,那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材还苗条匀称,能清楚的看到胸和臀的曼妙曲线,怎么也有八九十斤。

    这跳来跳去的,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差点没把张四维的胸骨给踩碎。

    等少女发泄完后,张四维已双眼翻白,口吐白沫。

    少女见状,有些自责是不是做得太过,但又想起这少年做的事,又忍不住踹了一脚。

    “你这草民,再敢装死,信不信本姑娘给你来一遍大晋十大酷刑!”

    张四维见伎俩被识破,只能收起怪状,道:“贵人,俺只听人说自己是草民,还没从别人嘴里说过这个词,贵人能不能给俺解释其中的道理?”

    何希不说话,只是举起了拳头。

    但这拳头可爱多过震慑,于是又举起了符靖的拳头,以作威胁。

    “唉,”张四维无奈道:“俺都快要死了,您就不能让俺安安静静待一会儿吗?您真有事要问的话,就去问其他人好了,干嘛非要找我?”

    何希笑盈盈道:“因为这些人里你长得最顺眼啊。要是能用力气洗髓伐体,说不定还能有笨符靖十分之一好看呢。”

    张四维怪叫道:“瞧姑娘这话说的。不用十分之一,俺要是有您旁边这位的仙人脸百分之一好看,俺披件道袍挂个铁口直断的旗子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仙人脸?他说你是仙人脸哎!”何希忍不住拍拍符靖的肩膀,“他第一次见您哎,难道你真的是仙人转世?”

    符靖大感心神疲惫,本不欲再开口,但听这两个混账乱扯,只能道:“什么仙人,只是长辈们的戏言,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你别人云亦云啊。”

    张四维摇头道:“贵人此言差矣。瞧贵人这般完美的面容,这般修长的脖子,这般平坦的胸……哦,胸平没什么好说的。总之,贵人不仅看起来像仙人,闻起来像仙人,刚才那一拳也明显是仙家手段。贵人怎么可能不是仙人?必须是仙人!”

    从提到面容开始,符靖的脸就有点黑,提到平胸时,十指已然攥紧。

    何希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等把话问完,再把小贼小油锅不迟,问道:“他是不是仙人与你何干,你怎么这么上心?”

    “贵人说的这是哪儿话。小人要是败在贵人手上,那就是周处除三害。可要是败在仙人手上,那小人就好比汉高祖起义斩的那条白蛇。死后下面人问怎么死的,咱说死于仙人手,这面上也光烫不是?”

    这人真的……

    符靖突然为他感到悲哀。

    你可能不知道,地狱是不存在的啊。

    何希:“哼哼,那你想错了,地狱是不存在的,死了就是死了,没人会再跟你说话。”

    符靖满脸震惊。

    不是,你怎么就说出来了,好歹有点同理心啊!

    “符靖,你在震惊什么?”

    “……没什么。”

    只是觉得,有时候你还挺可怕的。

    张四维愣了一下,道:“没有吗?……算了没有也好,活着尚且受罪,死后应该也免不了,不用再去地下干活也好。”

    “可是,你这个草民……”何希俯视他的双眼,“你要是不多此一举的话,就不会受这些罪。甚至哪怕到了刚才,你不骗符靖、不伤他的心的话,你们也都不用死!明白了没,这些苦都是你自找的!”

    张四维喉咙滚动,道:“可……”

    何希挥手打断道:“先别急着开口,草民。想清楚,你这人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但作为一个对你有恩的人,如果你的良心还剩一点点没发霉,就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张四维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露出一个伤感的表情。

    “那么,在说之前,请先容草民道一声歉。”

    他看向符靖,道:“如果第一个跳下来的不是仙人,那俺们这些人只会拼命厮杀。但正因为知道仙人是好人,俺们才敢骗仙人。毕竟,不骗是死路一条。骗了,还能有一条活路。至于为什么要骗仙人……”

    张四维苦笑道:“贵人也要体谅一下俺们啊。俺们原本好好的种着土地唱着歌,突然就被卖到这里。平时动不动就要挨鞭子,还随时可能会因血气爆体而死。现在,矿区的主子们说,我们是好人,你们要相信我们。请问,俺们要怎么相信呢?就像贵人刚才说的,贵人随时可以用大晋十大酷刑来对付俺们,俺们实在不敢相信啊!”

    何希沉默了。

    这不是矿奴们因为待遇而产生的怨恨,而是两个阶级之间的对立。

    被统治者阶级愚昧保守,对上层抱有向往和仇恨之心,认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更好的压迫,痛恨他们的一切行为。

    而统治阶级则狂妄自大,对下层抱有傲慢与偏见,认为他们只要施展善意,下层就该感恩戴德,并继续忍受苦难的生活。

    张四维感觉身体好些了,直起上身。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就是俺的心底话,做不得半点假。临死之前,俺想和同乡说几句话,贵人要是不乐意,只管杀了草民就是。”

    将两人抛在脑后,缓缓膝行而前。

    符靖看不过去,取出一枚丹药,手指一弹,丹药便拐弯飞到张四维的面前。

    “在千刀万剐之前先别死了。”

    “谢贵人!祝贵人田……”

    “闭嘴!”

    “是。”

    丹药的效果确实比汤药好的多,张四维一服下,就感觉身体完全恢复,甚至气力都涨了不少。

    回头大声道:“仙人,您真的是个大好人!”

    “哼。”符靖背过身。

    张四维笑笑。

    只可惜,这么好的人就要死了,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