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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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建文四年,应天府城墙上。

    张梦溪抬头再看看眼前的许多熟悉的面孔。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要大声质问他们,应该斥责他们,亦或者仰天长啸一声来表达自己的悲愤吧?

    但他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他又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轻轻拨开散乱秀发,替她擦净了满脸的血污,看着她一如往常恬静淡雅的面容,张梦溪眼神温柔。

    腹部时不时的传来阵阵绞痛,一冷一热两股内息正将他的丹田当做战场进行惨烈厮杀,只是谁都压不过谁。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动天彻地的欢呼声:“城破啦!城破啦!”

    张梦溪忍着剧痛抬眼眺望,残阳如血,照得地上的尸山血海尤其腥红。破败的城垛上,血迹未干,一滴滴顺着扎在攻城梯上的半截箭羽落下,正好滴在地上半截断刀之上,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地上一张张“明”字军旗辙乱旗靡,散落一地。无数张“燕”字军旗迎风招扬,呼呼作响,鱼惯入城。

    应天府,到底还是被破了么?

    张梦溪提起地上的大明龙雀剑,想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但是猛的吐出一口鲜血,又单膝跪下。城头上的狂风将他的发簪吹落,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袖子护住怀中女子的面容。

    高从诲低垂眼眸,看着黑发在狂风中肆意飘扬的张梦溪。手中绝情斩折射残阳,发出一片嫣红惨淡,伤感道:“燕王终归是天命所选之人,连李景隆都明白这个道理,你又何必逆天行事?再说这始终是他们朱家人的自家事,你不过是个侍壁人,谁当皇帝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张梦溪淡然道:“我反的就是天命。”

    一个清秀冷淡的女子看着张梦溪,一朵被血迹染红的梅花正顺着她的周边滴溜溜的旋转,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那句话却又像被卡在咽喉,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神色有些哀伤。

    高从诲惨然笑道:“当年李景隆何等意气风发?方孝孺铁铉他们一个个的又是何等的心高气傲,何尝不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建文兵败城破,可见天意不可违之!你区区一个张梦溪,一个侍壁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张梦溪疲惫的摇了摇头。

    站在高从诲身边的一个宫装女子咬着嘴唇,眼神十分挣扎,突然道:“梦溪弟弟,姐姐…………”

    忽然又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背后传来:“燕王万岁!燕王万岁!燕王万岁!”

    张梦溪闻声心头微震,艰难的转过头,正看到一张硕大的“朱”字王旗旌旗飘扬,旗下的一男一女正缓步走来。男的身披战甲,手扶着腰间宝剑,满脸威严。女的身着唐装木屐,衣袖飘摇,雍容端庄,只是跟现在这个残骸横陈的战场十分不搭。

    燕王朱棣淡然得看着张梦溪,说道:“昔年北平一别,想不到再见到却是这等情景,着实叫本王痛心!你若归顺,本王就不计较你的忤逆之罪,仍叫你侍奉传国玉玺,如何?张氏一门,至秦汉之时起,侍奉传国玉玺便是你等使命!归顺于本王,更是天命所归!”

    张梦溪“呵呵”一笑,并不作答。

    朱棣眉头渐渐皱起,天色蓦然就暗了下来,云层中隐隐有雷声作响:“可还记得当年你曾答应过一孤弱女子要带她们一众姐妹脱离苦海,即便你不怕死,难道也不替她们三十四人想想?只要你肯替孤找到传国玉玺,孤即刻着她们来应天府,荣华富贵,眼下也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梦溪淡然道:“吾将曳尾于涂中。”

    朱棣勃然怒道:“放肆!”

    顷刻之间,大雨磅礴而下,朱棣推开雍容女子撑过来的牡丹油纸伞,大步向前,盯着张梦溪的脸神色阴沉。

    “哒,哒,哒”

    张梦溪听着那熟悉现在却又显得有些陌生的脚步声,想抬头,猛然腹中剧痛,丹田中的两股内息正厮杀到酣畅淋漓处,不由得咬紧牙齿,免得冷哼出声。雨水夹杂着冷汗一滴一滴的从鼻尖落到怀中女子的脸上,张梦溪只好放下手中的大明龙雀,轻轻替她拭去。热的那股内息顿时如吃补药,一口气将冷的那股内息压下,只不过冷的那股内息虽受挫折,却依然不肯束手就擒,蓄势待扑。

    张梦溪没有抬头,轻轻吐出一口气,淡然笑道:“您怎么来了?”

    那人没有回答,张梦溪忍着丹田绞痛,抬起头,看着雨幕中那张清瘦淡漠的脸,微笑重复道:“爹,您怎么来了?”

    张曦白淡漠看了一眼张梦溪护在怀中免受雨水侵袭的女子,垂下眼帘道:“侍壁之人自当该心如明镜止水,无情无爱,无欲无求,无垢无尘,无人无我。你既已被选中,唯有将毕生心血都献给无上玉璧,感悟人道余韵,实在不该纠结于这种儿女私情。”

    张梦溪闻言沉默良久,突然一手插进自己腹部,转过头连吐出几大口鲜血,脸色惨白的跟一张纸一样。站在高从诲身边的宫装女子顿时花容失色,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高从诲痛苦的闭上眼,转头不忍再看。

    过了好一会,张梦溪从腹部掏出一块沾着热血的小小玉璧残块,扔到张曦白和朱棣脚边,冒着丝丝热气,即便是雨水都无法浇灭。丹田处冰冷内息顿时消散,炽热的那股内息顺势占据了全身经脉,连忙开始修补几近坍塌破碎的丹田,张梦溪缓缓吐出一口气,微笑道:“十九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活着是一件如此轻松的事。”

    朱棣将腰中配剑抽出数寸,勃然变色道:“竖子尔敢……”

    话未说完突然被一个温润的声音打断道:“既然这孩子宁可玉碎也不愿瓦全,我看燕王殿下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朱棣闻声陡然变色,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城垛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一身墨色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斗笠下的面容,腰后横卧一把十分华丽的短剑,腰间绑着一串玉佩金铃,在风雨中与短剑剑柄相撞,发出“叮叮”的好听轻响。

    就这么一个人,竟令得堂堂燕王声音中都有了一丝颤抖道:“是你,你怎么没死?”

    说话那人扶了下头上斗笠,摸了摸身边被大雨浇灭战火,已经残破不堪的“明”字军旗旗杆,叹息了一声,然后慢慢走到张梦溪面前。张梦溪因失血脸色惨白,但此时看到这人却笑的很开心:“松先生,你来了?”

    “松先生”笑道:“来晚了些。”

    张梦溪轻轻摇头,问道:“阁主呢?”

    “松先生”微笑道:“好端端的,能吃能跑能打架……哦,就是这几天可能会气的吃不下饭。”

    张梦溪道:“松先生赢了吗?”

    “松先生”微笑道:“应该算赢了吧?不过听雪阁主输得很不服气就是了。”

    张梦溪低声笑道:“这样啊……”渐渐没了声音,晕了过去。他强撑至今,实在是殊为不容易了。“松先生”扶住张梦溪将倒的身躯,替他将大明朱雀剑放好,一只手按住张梦溪的肩膀。现在只有先保住他这条小命,至于其他的,也只好等先离开再说了。

    朱棣手按腰间剑柄,大声道:“你不能带他走!”

    “松先生”俯身为张梦溪运气御寒,疏通周身经脉,闻言头也不回,漠然道:“既然天命归你,我也无话可说,何况是你们朱家人在自相残杀,想来即便是洪武在天之灵也怪不得我头上。只是可惜,若听雪阁主在此,说这话还有些分量,你们嘛……有谁能留下我,逼我出剑吗?”

    那位雍容女子漠然道:“阁主虽不在,牡丹却在,曦白先生也在。”

    “松先生”淡然道:“不够。”

    一个约摸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赤足坐在城剁上,晃荡着双腿,伸出白藕一般的手臂接雨水玩,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邻家少女,笑嘻嘻道:“算上我呢?”

    “松先生”依旧口气不变:“还是不够。”

    一个黑衣僧人不知何时站在朱棣身后,说道:“如果再加上贫僧呢?”

    “松先生”突然觉得意兴阑珊,挥了下衣袖,竟然逼得雨水化成一颗颗水滴悬在半空之中,而后形成一道磅礴的雨水剑气,横扫出去,切冰断雪般斩断了那杆“朱”字王旗和诸多“燕”字军旗,这才不耐烦道:“不够,远远不够,差太多了!”

    如果听雪阁主不在,即便是全天下的人都站在他面前,他说不够,那就是不够!为什么总有人质疑他说的话呢,真以为他无论对谁都是这么好脾气的?

    现场寂寂无声,只有无数暗咽口水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松先生”轻轻松松的三句“不够”就像三座大山压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头,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朱棣脸色铁青,按着佩剑的手青筋暴起,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拔出来与眼前人兵刃相向。刚刚那道雨水剑气,只需再低三分,在场的恐怕没几个人还能站着了。

    张曦白突然开口道:“既然如此,那犬子就拜托松先生了。”

    雨幕重新落下,烟雨蒙蒙罩着天地间。但即便是对张曦白这位昔年誉满天下的探花郎,“松先生”也已经懒得再开口客套,抱起张梦溪和他即便昏迷也不松手的怀中女子,飘然远去。

    朱棣俯身捡起那一小块玉,略显焦虑道:“即便得到了这一小块传国玉玺,失了侍壁人,终归只是死物,本王眼下如何是好?”

    张曦白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淡然道:“玉璧既然已经选择了张梦溪,就逃不掉。大道之下,谁能逃脱?”

    高从诲似乎没有听见众人说话,抬头看着在倾盆大雨中渐渐模糊的三人背影,想着年幼往事,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