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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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八大户村

    谷八爷居住的村庄叫八大户村。村子座落在山坳里,南、东、北三面是起伏不平的低丘陵山地,像屏风一样围住村庄,西边是一片开阔地,平坦坦地一直延伸到饮马河,形成了三面倚山、一面接川的地势。村西的一道大壕沟像护城河一样阻挡住外面的沼泽和柳条通,保护住壕内的村庄和一大片农田。村前一条清亮亮的小溪连接着东边的青山和西边的饮马河,像一条长虫(松花蛇)似的从山中蜿蜒爬出,爬到饮马河边去饮水。沿溪夹岸的一条杂树带像篱笆似的把村庄和南边的田地分开,与壕外的柳条通连成一片,像一柄巨大的如意横亘在山河间。

    村里的老人说现在的八大户村和过去不大一样了,开始时的八大户村远没有现在这么大,姓也没有这么杂,只有八户人家住在一起,所以起名叫八大户村。那时小溪的水比现在清亮,人能直接喝,西边没有大壕沟,西甸子柳条通也比现在大得多。人们到柳条通里割柳树毛子和蒿杆子晒柴火,火硬还扛烧,比庄稼杆儿柴火强得多。甸子里野物也多,什么狼、狐狸、黄皮子、野兔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鸟儿飞起来能把天遮住。人们想吃野物,或者想用点儿皮毛,就拿着套子、夹子和弹弓到西甸子里打,回回都不空手回来。人们想吃鱼,也用不着到饮马河里去打,拿着扒网到西甸子里沟沟岔岔去扒,一网下去就能扒上几条鱼,几网下去就够全家人吃一顿的了。八户人家之间虽然也磕磕绊绊,但人心都敞亮,不计较小事,能像一家人一样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哪里像现在,村子里人多姓杂,成天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闹叽咯,把村子搞得鸡飞狗跳的。生活也不如过去方便了,小溪水变埋汰了,人们吃水得到泉子去挑。柳条通也变小了,而且离村子越来越远,打柴火不方便,过去没人要的庄稼杆子成了宝贝。野物抓不到,鱼也不好打了,想吃只能去买,想用点皮毛也只能杀羊勒狗。总而言之现在的人心不如以前的人心敞亮了,人不好相处了,日子也不如过去好过了。

    其实老人们所说的过去也不是他们的亲身经历,他们说的过去的事都是听他们老一辈人说的。

    关于八大户村的来历口口相传的说法是:最早的住户是清咸丰年间从山东和河北闯关东来到这里的。清咸丰初年,太平天国运动在南方爆发,太平军很快就席卷了南方地区,大半个中国到处都是人荒马乱。正在这时直隶地区偏又赶上个大旱年,人们饥荒难忍,民情汹汹,纷纷加入捻子。后来各路捻子聚众为匪,号称‘捻子军’。他们攻城略地,占地为王,大有与太平天国南北呼应之势。朝廷为防止捻军蔓延,也为了缓解灾情,就采取扬汤止沸的办法,鼓励直隶地区的农民大量移居关东,直隶地区出现了一次向东北移民的高潮。人们拖家带口、背包摞散来闯关东,纷纷奔向那传说中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黑土地能攥出油来的富庶之地。当中就有登州府荣成县的谷、李、刘三家人。他们三家同住一村,相处得比较好,又都在山东这地方生活不下去啦,所以相约到东北讨生活。他们和大多数闯关东者走的路线不一样,没有走陆路过山海关,而是直接在登州码头上船,经过三天两夜的漂泊,在辽东半岛一个叫皮口的地方上了岸。虽然走海路饱受颠簸之苦,还冒着很大的风险,但所花的盘缠少,走的还是直线,这样既省时间又省钱。上岸后他们走走停停,从早春走到暮春,一路坎坷来到一个叫新立城的地方,这里是长春厅所在地。从这里他们本来打算到吉林乌拉街去,听说那里是康熙爷御口亲封的铜帮铁底松花江边上,就近可以打鱼、采东珠,远走可以进山挖人参、打野兽,是种铁杆庄稼的地方,但柳条边挡住了他们。

    柳条边是朝廷为了保护龙兴之地而修建的,从清初皇太极到康熙皇帝历经三朝,每朝修一段,共修了两千六百里长。柳条边墙并不高大,高、宽仅为三尺,墙上每隔五尺并排栽柳树三棵,顺着墙每两棵柳树之间用两根柳条棍横联起来,形成了一道柳树障子。边墙之外有深八尺、底宽五尺、口宽八尺的注水边壕。柳条边每隔二三十里就设有一座边台,驻有台丁,负责巡视和修缮柳条边。每隔十座边台开一座边门,供人们出入柳条边之用。

    谷、李、刘三家人想在距离新立城最近的伊通边门进入边内,守门的兵丁拦住了他们,指示他们看门上的告示。告示上写着:凡进出边门者必须持有当地官厅签发的关照,关照上必须注明进出者何职、何业、姓名、年貌、肤色、来往目的等,还要在指定边门出入,经兵丁验证核准后方可通行,违者一律拿获问罪。

    三家人得不到关照,兵丁不让他们进入边内。谷家当家人和兵丁交涉,兵丁对他说:“修建这个柳条边防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一看就是要到边里去开荒。朝廷早有明文规定:禁止开垦边内的大清龙脉长白山,有在边内禁地捕蛤蜊、捉水獭、采蜂蜜、挖人参者,轻者枷两月,鞭一百,重者杀头。你们不顾朝廷禁令顶烟儿要到边内去开荒,真是想挣钱不要命了!”

    三家人无法从伊通边门进入边内,只好沿着柳条边继续向东走,一路走一路寻找落脚之处。他们先到抚安乡又到沐德乡,虽然所到之处都地广人稀,但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被开垦,他们见没荒可开就继续东行。

    一日他们来到一条南北走向的河边,只见此河不宽不窄,河水清澈,就请教路遇的一位老者河的名字。老者说:“此河的名字可大有来历,以前叫南北河,现在叫饮马河,是乾隆爷御封的名字。当年乾隆爷到长白山祭祖,顺便巡视柳条边,当走到此处时,坐下的御马突然狂躁不安,竖起前蹄长嘶不已,险些把乾隆爷掀到地上。随从上前扯住缰绳把乾隆爷扶下马,乾隆爷脚刚落地站稳,那马便挣脱缰绳朝河边奔驰而去。乾隆爷和随从跟着马来到河边,只见那御马正在暴饮河水,饮完水后又温顺如常。乾隆爷命随从向当地人打听此河的名称,当地人说:‘此河从南向北流,人们都叫它南北河。’乾隆爷略微沉思一下道:‘此河应该叫饮马河。’从此以后此河得名为饮马河。”

    三户人家听说此地乾隆爷来过,而且这条河还受过皇封,就对这地方非常感兴趣,想在此地附近找一个落脚点。无奈此处没有合适的地方,他们只好继续东行。过了这条河就到了柳条边的第九边台,经打听知道九台的东北方向有一个叫东夹荒地的地方还有荒地可以开垦。他们折而向北,顺着饮马河东岸走了百八十里路来到怀惠乡。后来才知道,他们这一路走的都是蒙古郭尔罗斯前旗札萨克王爷的领地。

    当时柳条边外都是蒙古王公的领地,长春厅所在的区域是郭尔罗斯前旗札萨克王爷的领地。其实早在清朝初年就有关内的农民来到关外开荒种地。那时关外的旗人十有八九都随龙入关,而剩下的旗人大多不懂农事,土地大多撂荒,生产不出大量粮食,驻守在关外的军队所需军粮不能就地解决,为此顺治爷下旨招募关内农民到关外来开荒种地。开始时关内农民不愿意到这荒蛮之地来,顺治爷就下旨奖励,给到关外种地的农民每人一月一斗粮食,还按照招募农民多少给招募人加官进爵。后来到关外的农民发现这里是一块宝地,春天撒下种子秋天就能收获粮食,各种野物还非常多,人们生存非常容易。这些消息通过商旅或信件传回关内,加之关内的人多地少问题日益严重,所以就有越来越多的农民来到关外开荒种地,逐渐辽东地区的荒地就被开垦一空。这时留守龙兴之地的旗人也招募汉人到长白山去开荒种地,还让汉人捕蛤蜊、捉水獭、采蜂蜜、挖人参,更有甚者还把分封的山林野地或典或卖转给汉人。这些作法触犯了朝廷大忌:龙兴之地岂可允许汉人如此胡作非为!但朝廷不能处罚旗人,只能限制汉人,所以到了康熙朝就禁止关内农民到关外去开荒种地,并为此修建了作为满蒙边界的东段柳条边,阻挡开荒农民进入长白山腹地。但关外的富庶已经在关内有了名声,所以在关内饥馑的年头仍有大量的农民不顾禁令通过各种渠道来到关外,这些人被称为流民。流民寻地开荒,他们进入不了柳条边内,只好到边外的蒙古王爷领地去开荒种地。蒙古王爷容留他们开荒种地,并向他们收取地租。到了乾隆朝,朝廷担心蒙古王公就此壮大,就采取更加严格的措施禁止流民出山海关,并喻令蒙古王爷不许收留流民。但流民还是通过长城其他关口或者走海路来到东北,来到更遥远的蒙古王公领地的腹地寻地开荒,蒙古王爷为了收取地租,就私自容留他们开荒种地。到了嘉庆朝,关内流民到蒙地开荒已经形成一定规模,虽然朝廷三令五申禁止,但蒙古王爷贪图地租之利,对皇帝谕令阳奉阴违,继续明禁暗招流民开荒种地。关内农民到蒙地开荒者络绎不绝,朝廷屡禁不止,所以到嘉庆朝后期就采取改堵为疏的办法,不再喻令蒙古王公不许收留流民,而是允许蒙古王公容留流民开荒种地,美其名曰借地养民,就是借用蒙古王公的土地来养这些流民。为此专门设立长春厅管理流民,防止流民违法乱纪,清查流民户口和耕种的土地,同时再次谕令蒙古王公自此不能再接纳新的流民,也不准再开垦新的土地,但地租仍归蒙古王公收取,这是考虑到朝廷和蒙古王公的关系,照顾他们的利益所在。这样蒙古王公不仅合法容留了现有的流民,而且受地租诱惑又阳奉阴违继续明禁暗招流民。

    再说谷、李、刘三家人从九台出发,准备到永安镇去,他们听说那里靠近东夹荒地。他们沿着饮马河东岸向北走了百八十里路,忽见前面一片柳条通,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柳条通东面,隐隐约约出现一抹黛色,那是远处的青山。山虽不高,但波状起伏,连绵不断,仿佛一道矮墙,隔出了眼前的这片柳条通。他们坐在柳条通中休息,听到远处有潺潺流水声,顺着声音寻找发现是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柳条通中汩汩流出淌入饮马河中。人们见到了水,顿时欢呼雀跃起来,纷纷来到河边洗手洗脸。有人捧水喝了一口,觉得甘冽清甜,就嚷嚷着这水太好喝了。三个当家人也尝了尝,觉得这水确实好喝,就商量着看看能不能在这小河边上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落脚,如果这地方有荒可开,那咱们三家人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于是几家人沿着小河边向东走,约走十来里路来到一座小山脚下,发现开满鲜花的坡地上有一眼泉,淌出的泉水哗哗流入小河。这眼泉水呈圆形,像天空的一面镜子,映照着蓝天和白云。天上的白云像沉到了水中,在泉底的蓝天上浮动,随着从下面升起的一串串水泡飘摇、破碎,然后又聚到一起。而泉边的花草映在水中,像倒挂在水面上一样,与泉壁上的翠色苔草连在一起,使泉子看起来像一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再仔细往泉底看,只见在淡青色的片石间随着泉水的流出形成数不清的小沙涌,仿佛一条条黄色的小龙在吐水。大家尝了尝泉水,感觉较之河水更加甘甜。李当家的说:“这真是一眼好泉子!水量也大,足够咱们三家人用的了。”大家又看看远处的山和近处的小河,真是山清水秀,就齐声说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三个当家人爬上泉北的小山头,只见此处虽然南、东、北都是连绵不断的丘陵,但是坡缓沟浅,山势低矮,西边还有一马平川的大甸子。刘当家的说:“你俩看这地形像不像一个簸箕?”谷当家的说:“嗯,是有点像,像簸箕好啊,簸箕能撮粮食,说明这里能打粮食!”李当家的说:“这里有泉有水的,山坡上只长荒草小树,适合开荒种地,河边和甸子柳条通里长的都是搭窝棚编筐窝篓的好材料,我看咱们就在这里落脚吧!”谷刘二人点头同意。正在这时仨人发现小山坡上立有一块木牌,上写一个“关”字,知道这是一片有主的荒地。既然有主,他们就得先找到主人才能商量开荒种地的事。

    三家人沿着小河继续东行,在东山脚下又发现一处泉水,大小和水量都不及上一处,但小河在此发源。人们走走停停,翻过几座小山岗,路过两个小村庄,一路打听着来到永安镇。问到知情人,知道关家就在附近的大房身村住,是一名揽头。找到关家,关揽头见他们是来闯关东寻地开荒的农户,也十分热情,兴致勃勃地向他们介绍起了这片荒地及自家的情况。

    原来此地位于饮马河和沐石河之间,叫东夹荒地,地势高低不平,沟沟坎坎是一片丘陵地。从沐石河以东一直到松花江以西,以及饮马河以西一直到伊通河以东,都是河间平原地,早在嘉庆年间就有人开垦,田地已经成片。只有这里因为沟沟坎坎没人肯来开垦,所以至今荒着,叫作东夹荒地。

    这里是柳条边外地区,仍然属于蒙古郭尔罗斯前旗札萨克王爷的领地。以前蒙古王爷用来放牧围猎,后来招募农人前来开荒种地,年年收取地租。由于地大荒芜,所以租金便宜,蒙古王爷图省事,就把荒地大片包给揽头,亩数也不十分严格,大多是跑马一圈,圈住的土地双方说个数就定租。揽头再把地分成小块招种地户耕种,从中赚取租金差价。

    关家是旗人,原本在柳条边内有大片的山林土地,经过祖上几代人的折腾,山林土地终于都归了汉人。后来来到柳条边外到蒙古王爷处做了一名揽头,蒙古王爷照顾旗人,包给别人的荒地每年收取租金一亩一吊钱,包给他们家只收取一半,所以经过十几年的经营,他们家又家大业大了。

    按照关揽头的说法,东夹荒地是长白山余脉,是长白山龙脉的一只龙脚顺着松花江伸了出来,康熙爷修建柳条边时没有注意,把这只龙脚留在了边外,封给了蒙古王爷。离此地不远遐的大青咀、二青咀、三青咀、四青咀、未咀子等五个山咀,实际上是龙脚上的五个龙爪。五个龙爪朝饮马河方向不断生长,朝廷发现后派高人作法阻止它们继续生长,不然的话五个龙爪都长到饮马河里接上水气,龙就要腾云驾雾,长白山就会地动山摇,大清的江山就不会稳固,所以这里是一块关乎大清基业的宝地。

    关揽头说:“你们看到的大荒沟属于龙爪小母脚趾外侧,也是长在龙爪上。我家其它的地都租出去了,只差这一个荒沟没包出去,如果你们想包地开荒,我可以把这个荒沟包给你们,地租好商量。可有一样,我不想零散往出包,要包就一块包,我只对一家说话。”三个当家人问:“你那荒沟有多少地?”关揽头答道:“从南、东、北山岗算起,西到柳条通,总得有六百多垧地。”三个当家人说:“那么多地谁家能包得起,就是我们三家绑在一块也包不过来,看来这事儿够呛。”关揽头说:“你们三家包不过来那就再联系几家,看看能不能合伙包。前几天有一伙河北人到我这来要包地开荒,也打听那个大荒沟,也是嫌那荒沟太大没包成,现在人可能还在永安镇,要不你们去找找他们。”三个当家人听关揽头如是说,就到永安镇去找那伙河北人,还真找到了,他们一拍即合,决定合伙包关揽头的大荒沟。

    这伙河北人是从河北乐亭来闯关东的,共王、黑、孙、于、张五家人。其中于家当家人长得威武,说话虽然有一股老坦儿味,但嘎巴溜丢脆,带个办事利索样,所以两伙八个当家人共同商量由他出面和关揽头谈包地的事。于当家的很快就和关揽头谈好包地条件:地数算作五百五十垧,荒地没开出来之前关揽头来五去五,按每亩地半吊钱收取地租,荒地开出来后打粮食按二八分成。其他当家人对此没有意见,就这样把包地开荒的事定下来。

    八个当家人商量下一步如何分包,七个当家人都表示认可于当家的作二东家,他们从他那里包地,地租可以就地起价加一点,差价算作他的辛苦费,以后地的事就由他来和关揽头交涉。于当家的说:“那怎么能行!咱们这些人都是从关里闯关东来的,都是在关里过不下去了,要不然谁愿意到这地方来!咱们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到这里来就得穷帮穷,我哪能挣你们的钱!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以后和东家的事由我来办,但怎么办得大家一起商量。我们几家也别分什么大东家二东家,开荒种地大家一起干,我们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以后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其他的当家人说:“要是这样那可太好了!这样吧于当家的,你不想当二东家就做我们的大当家吧,你挑头领着我们干,我们都听你的。”于当家的要推辞,众人说就这么定了,别再争讲了,于当家的只好同意。他说:“我挑头可以,但以后不管什么事,还得大家商量着办。”关揽头知道这个结果后打趣于当家的:“你比东周列国的苏秦还多两下子!苏秦才佩六国相印,你能给八户人家当家!”

    八户人家的青壮男丁来到大荒沟作开荒前的准备工作,他们想搭住人的草窝棚,他们听到了狼嗥的声音。于大当家的告诉他们说:“别害怕,这是狼发现了我们在示威呐。它们轻易不敢露面,人也轻易遇不到它们,即使遇到了,你们也别害怕,狼是铜头铁腿麻秆腰,只要你打它腰,它就跑了。”又对谷、李、刘三个当家人说:“你们来得晚,对附近的情况不太了解,我们早来几天,把这跟前儿都转遍了,知道的比你们多一些。咱们这地方南有狐狸洞,东有豹虎山,北有老虎岭,西有獾子洞,这些动物都和狼一样造害人。但这些玩意儿都怕人,不给它逼急眼了它不咬人,只要你平时注意一点,出门别打单蹦儿就没事。”谷当家的说:“咱们大人好办,平时能注意,可家里的小孩子怎么整?他们不知道注意,咱们大人又不能一天到晚守着他们。咱们盖的草窝棚挡不住这些动物,它们能趁着咱们大人不在家容易把孩子叼走。我看这样吧大当家的,咱们别搭这草窝棚了,费点事盖地窨子吧,地窨子牢固能挡住野兽,孩子们还能保险一点。地窨子也别盖太分散啦,聚堆儿盖到一个院子里,这样能更保险一些。”李、刘两个当家的都附和,其他当家的也同意,于是于大当家的决定圈院墙盖地窨子。

    八户人家在泉北沿小山包前圈出一个大院子,然后在院子里借着山坡地势挖出一溜土屋,又给各个土屋棚上屋顶,就盖出了所谓的地窨子。八个当家人在一起商量:大家既然都在一个院里住着,就别再费事各自搭厨房了,干脆八家搭一个公共大厨房合伙吃饭算了,这样省着各家单独起伙,八家轮流做饭,又能省出不少人手。

    于大当家的通过搭屋起灶把每个人干活咋样都看得清清楚楚:有的人不管干什么活都行,都是行家里手;有的人干活利巴;有的人肯干;有的人偷懒耍滑;有的人想好好干,但力气不行。他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搭完屋安家落户后,于大当家的把各个当家人召集在一起商量开荒种地的事。他说:“我们现在有了窝了,下一步就要开荒种地。开荒种地首先得有车马农具,马好办,这里靠近蒙古,那里马有的是,咱们可以挑样买,买回来教几天就能干活,车和农具咱们尽量自己做,实在做不了就到永安镇去买,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开荒种地我想咱们各家尽量多出人,只要能拿得动锹镐的就都出来干活,我给大家记工。咱们八户人家虽然在一起吃饭一起干活,但毕竟不是一家人,什么事儿都得一碗水端平,要不然长久不了。每个人干活能力都不一样,咱们先按能力大小给劳动力分出三等:一等是整劳力,挣十分工;二等是大半拉子,挣八分工;三等是半拉子,挣五分工。咱们大家先报一报各家能出来干活的人,然后再议一议每个人能算几等。到年底打粮先交地租,然后按工分粮。大家看这样合不合理?”七个当家人议论说:“挨个人评太费事了,咱们干脆按年纪分等吧:青壮男丁算整劳力,妇女和半大孩子算大半拉子,再小一点的孩子算半拉子。这样简单,只要记住每个人出工的天数就能算出多少工。”于大当家的同意了。

    于大当家的又说:“不仅开荒种地算工,干夥里其它的事儿也得算工。咱们到年底只分粮不分钱,所以不叫工钱,叫劳敬,是你干活了大家都敬着你的意思。另外咱们八家人合伙吃饭,吃的粮食在分之前留足,吃的菜在这个院子里种,八家轮流做饭,谁也别讲究谁家吃多吃少。”见其他当家人都没意见,于大当家的又继续说:“以后有什么事咱们大家都像今天这样商量着办,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千万别瞒着掖着。都在一个锅里搅大马勺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千万不要说两家话!”谷当家的笑着接话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现在和我们说的就是两家话!你说的意思我都明白,但话有一半没听清。”于大当家的也笑着说:“我说的话是河北老坦儿味儿,是北城音,你们说的话是山东棒子味儿,是南城音。咱们说话味儿不一样,但劲儿能使到一块去!”七个当家人齐声叫好。

    事情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于大当家说的有的容易做到,有的不容易做到,最不好办的就是八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家家都有隔路人,一窝一块在一起过日子还时常闹叽咯,何况天南海北的八家人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过日子,这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首先干活就很难齐心协力。同样一个活,他说这么干,他说那么干,争来争去就吵起来。有人干活互相攀比,总认为别人干活都是出工不出力,只有自己干活尽心尽力,时间长了自己也不尽力了,能偷懒就偷懒。有的大半拉子半拉子认为自己能干,比一些整劳力都强,自己挣八分工半拉工不公平,时间长了也不尽力了。有人认为别人干零活明明只有半天活,可却干了一整天,和自己一样挣整天工,时间长了自己也开始磨蹭干活。有人认为别人干的都是轻巧活,只有自己干的是脏活累活,时间长了遇到脏活累活就溜边。

    其次说话办事很难整到一块去。有人实诚,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让人接受不了。有人实诚大劲儿啦,说话办事愣了咣叽,更让人接受不了。有人心眼多,说话办事绕来绕去,半天说不到点子上,让人听着着急。有人巫巫玄玄,喜欢说一些南山抓狼北山套虎的话,办事二八扣都扣不住,一来二去让人信不着。有人嘴里没有一句准话,办事也没准,说话办事更让人信不着。

    还有就是人情往来的作法不一样。有人礼数多,讲究礼尚往来,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人能说会道,没有酒席能送人四十里,但就是不办实事。有人不和别人往来,喜欢过房巴开门、灶坑打井的死门日子。有人属犁板子的,净往一面翻土。时间长了大家就互相有意见,互相讲究。

    还有就是吃饭众口难调,很难有大家都满意的时候。有人喜欢吃咸,有人喜欢吃淡,有人喜欢吃干、有人喜欢喝稀,有人喜欢吃小米、有人喜欢吃高粱米,吃饭的时候不是这个人皱眉就是那个人瞪眼,时间长了也互相有意见。

    再就是女人互相扯老婆舌,三个女人一台戏,八家女人在一起有数不清的戏。她们不是讲究哪家两口子打仗了,就是讲究哪家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了,再不就讲究哪家媳妇对公婆不好了,弄得八家男人之间也意见重重。

    以上的事都是大人之间的事,还讲究个大面儿,即使心里不高兴了面子上也能过得去,最不好整的是孩子。家家户户都有孩子,每家的大人宁可自己在外面受屈儿也不愿意孩子在外面受屈儿。小孩子们在一起玩闹没深浅,今天不是他把他的东西弄坏了,明天就是他把他打了,弄得一天到晚嗞哇乱叫没有消停的时候。大人们经常因为孩子闹半红脸,有好几次差点没动手。

    好在于大当家的办事公正,在八家人面前有威信,每次出现矛盾他都能给压服下去。他经常对大家说:“咱们大家在一起过日子不容易,得相互抱团,如果大家都是针尖对麦芒,那日子就没法过了,如果大家不在一起过,谁家单独过都过不下去。”七个当家人信服于大当家的,他们一心一意想把大家日子过下去。每当孩子们打仗,不管谁对谁错都先管教自家的孩子,大人之间有意见也是先压服自家人。

    就这样,八个不同姓的人家在一起过了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里他们不仅含辛茹苦把关揽头包给他们的大荒沟开垦出来,自己还在西甸子柳条通里开荒出了一百多垧地。这些地不属于关揽头,是饮马河的河套地,是他们自有的土地,他们开垦出这些土地和修建大西壕有关。

    当年八户人家按关揽头指定的地界开垦完土地后,又在柳条通的边缘开了一点荒地。这点荒地总被水淹,种三年收不成一年,雨水大的年头还颗粒无收。关揽头的地也常常被淹。那时饮马河经常发大水,大水顺着小河倒灌进西甸子,西甸子地势低洼又排不出去,水有时候就漫过柳条通边上的土塄子淹到关揽头家的地,这成了他们共同头疼的事。

    八个当家人商量决定在柳条通里修一条壕沟把甸子里的水引到饮马河里。他们相度地形,算计好壕沟走向,在柳条通低洼处挖一条平行饮马河的壕沟,再把壕沟与小河联通,这样就能把甸子里的水通过小河排到饮马河里。

    夏天甸子里挖不成沟,一锹下去地下水就冒出来,挖两三锹深就开始塌方,八家人只好选择在冬天里挖壕。一入冬刚冻住地皮他们就来到柳条通,先用垡刀在地面上间隔三尺左右剌出棋盘格,等到地皮冻一拃深时再把冻土块撬起来,然后再把冻土块搬到沟东边垒成土坝。搬冻土块大人小孩齐上阵,大人背大块,小孩搬小块,一块块送到沟东坝上。土块运走后清理好底子,再用垡刀在新的软土上剌出棋盘格,等到再冻一拃深的时候继续撬起搬走。这样整个冬天天天如此,最终挖出了一条壕沟,还顺便修出了一道坝。他们给壕沟起名叫西大壕,给大坝起名叫西大坝。

    第二年夏天雨水特别大,饮马河照旧发起了大水,但修好的壕沟和大坝起了作用,竟然挡住了洪水。大雨过后柳条通里的积水顺壕排出,又通过小河排到饮马河里。这条壕沟和大坝不仅保住了关揽头家的地,也保住了壕内八户人家的开荒地,秋天开荒地获得了大丰收。在这之后八户人家把开荒地逐年扩大,最后扩大到西大壕,得到了一片比山地更加肥沃的平川地。

    八户人家琢磨能不能在这块地里像关里家那样种两茬庄稼,经过两年摸索,他们发现在清明前后播种小麦,夏收后再种上秋白菜,一年可以收获两茬庄稼。小麦垧产能够达到八石,他们给这片地起名叫八石地。

    八石地是黑地,不在关揽头发包的地界之内,自然也不用向关揽头交纳地租,但在蒙古王爷的领地之内。后来蒙古王爷派人来调查八石地,八户人家坚称这是水荒地,十年九涝,种地没有收成。蒙古王爷家大地多,再加上朝廷里同治帝晏驾,光绪帝即位,要把长春厅升格为长春府。他害怕利益受到更大侵害,就顾大没顾小,没有继续深究这百十垧地,调查不了了之。直到三十年后成立德惠县,县衙门要收取田赋,设立蒙租局,以蒙租局的名义重新丈量土地,发放地照,八石地这才成为正式田地。这时这块地已经分给了各家。

    这期间八户人家的人丁也兴旺起来,人口逐渐繁衍到一百多人,地窨子住不下,他们就搬出去分别盖大房子居住。李、于、张、谷四家搬到泉西的房子里去住,孙、王、刘、黑四家搬到泉东的房子里去住,八户人家就此分了家。

    八户人家没有分掉地窨子,而是把地窨子翻盖成大房子,他们约定把这里作为八家人以后聚会和议事的议事厅。

    村里的房子多了,这里成为一个村庄。因为村里初始有八户人家,更因为这八户人家在一起过了十八年,所以叫八大户村。村前的小河像一条长虫,长虫也叫小龙,所以取名叫龙河,河边的泉子也随之取名为龙泉。顺着河水的流向,村子泉东的部分叫上沟,泉西的部分叫下沟。

    后来关家的老揽头死了,几个儿子分了家,其中一支分到了八大户村所在的大荒沟,成了八大户村的地主。再后来老揽头的一个孙子搬到八大户村成为新的地主,新地主有精力管理更多的农户,就重新出租土地和八户人家分别签订了租地契约。

    又经过几年的繁衍生息,生枝散叶,八户人家又派生出几家几股。它们分家立户,买卖田地,又有他姓人家搬进搬出,这里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大村落,变成了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