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希望
执法骑士走后不久,霍蒙一家和亚撒一家就找进了医铺。
两对父母各自找向了自己的子女。
“嘘!”霍言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伊兰看着霍言身上的血迹和破碎的衣衫,神情大为不安,走过来的时候,眸子已经开始湿润了。
好在那裸露在外的手臂,只有结实的老旧伤疤。
“老妈,我没事!”霍言轻声说。
看清状况的伊兰又变得怒气冲冲,将霍言的耳朵拧了半圈,但碍于睡觉的小男孩,她没有发作,而是走向一旁被莎瓦嘘寒问暖的锐雯。
“啊!这就是我那没谋面的儿媳妇吧!你没事吧?给阿姨看看!真好!”
伊兰一改怒气,语气变得温柔极了,坐到锐雯身边,拿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腿上,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众人无不惊愕。
霍言尴尬地想找个洞钻进去。他暼了眼锐雯,头一次从锐雯的脸上看到异样。
绯红色已经蔓延到耳根,在白发的衬托下明显极了。察觉到锐雯不安的视线,霍言赶紧别过头去。
锐雯同样匆匆地暼了眼霍言。
现在的心情让她不敢长时间看着对方,但紧张的视线下,青年的眉眼愈发温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亲切,侧脸的轮廓也很俊朗。
他们才刚认识一天,回想起今天的种种,特别是刚才挡在她身前的身影。
让人莫名的安心。
姑娘的躁乱的心跳,抽去了反驳的力气,视线又掠过那道消瘦的身影,低下了头。
耳边的温声细语愈发离谱,她的一只手沁着热汗,另一只手也是。
“咳咳……好了,老妈,你出去吧,待会把病人吵醒了。”
霍言来到伊兰的旁边催促道。
伊兰嫌弃地看了眼霍言,而后又依依不舍地看着锐雯,离开了病房。
莎瓦对霍言温和地笑笑,又对锐雯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也一并出了病房。
病房再次陷入安静,静的只能听到小男孩微弱的呼吸声。
霍言没有回到病床边,而是坐到了锐雯的旁边,低声道:
“呃……你别介意。”
“嗯。”锐雯应了句,声音低得似乎听不清。
之后,二人一直保持着沉默,沉闷的气氛促使霍言又回到了病床边的小凳子上。
男孩睡的很安稳。
很快,两个小时过去了。
随着一声轻咳,男孩终于醒了,绷带下的眼睛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霍言。
他刚想哭泣,霍言连忙戴上之前的面具,而后又脱了下来,冲他比了个鬼脸。
男孩又没哭了,就这样眨着朦胧的眼睛与霍言对视。
锐雯走了过来,站在病床边,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着一丝不忍。
小男孩的右手紧紧抓着床沿,往霍言这边缩了缩。
霍言叫锐雯去喊老医师,而后又看向惊恐未消的男孩,轻声问道:
“好些了吗?”
男孩点点头。
怕男孩再哭,霍言按耐住心中的疑问,而这时,男孩抓向霍言的小臂。
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像蜈蚣一样,从肘关节一直爬到手腕处。
“这也很疼吧?”男孩哑着声问。
霍言笑道:“确实疼,不过很酷对不对?伤疤是一个男人的象征。”
“那我也是男人了!”男孩扬起了苍白失色的嘴角。
霍言郑重地点了点头。趁此,他追问道:
“方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男孩嗯了一声,声音微弱道:“白天我和伊麦伊呗去集市买东西,我们一家准备出远门,然后刚走没多久,马车就被绊倒了,接着就有一伙蒙面人冲了出来,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些人翻到马车里面抢东西,还砍了我几刀。我的伊呗和伊麦还活着吗?”
霍言陷入了沉默。行凶者十有八九是与上次的四个马匪有关的另一批马匪,对村子展开报复。
霍言攥住了男孩的手,摇了摇头。他本以为男孩会哭泣,但是男孩表现的很坚强,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没让它流下来。
你要听伤疤的故事吗?霍言问。
男孩抹了抹眼睛,点点头。
“那好,张大耳朵,我给你说说。”霍言的笑容极其神秘,勾动了男孩的好奇,他往这边挪了一点。
“那是我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撞见一伙诺克萨斯人在欺负村子里的人,你不知道,我本来很胆小的,于是我就躲得远远的。但是,我离得越远,心里就越愧疚,那些和蔼可亲的同胞们,正在受难的场景,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到最后我就头脑一热,冲上去和他们拼了……”
“然后呢?”男孩问。
“然后我就被诺克萨斯人打翻在地了,他们砍了我好多刀,我流了好多好多血,很痛很痛,我发誓这辈子不要再来第二遍。但是村民们却把我视作英雄,帮我疗伤,把我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他们夸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从那之后,我心里一产生退缩的念头,我就会看看身上的伤疤,并告诫自己,我是从死神手里活过来的人,这样的人是胆大的,不怕痛苦的,无所畏惧的!”
“那我也是从死神手里活过来的人!我也不怕痛苦!”男孩显得很亢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血色。
霍言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男孩看向霍言身后,突然又躁动了起来:“她也是诺克萨斯人。”
锐雯和老医师刚进来。
“你忘了这个姐姐救过你了?是她当时抱着你的!”霍言不悦道。
“可是……”男孩陷入了迟疑。
“当一个男孩在很小的时候受到保护,那他长大了要怎么做?”
“保护曾保护过他的人!”男孩很自然地接道,但很快,他明亮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伊麦和伊呗死了,我保护不到他们了……”
“我们还在啊,我和这个姐姐救了你,医铺里的人救了你,外面的村民们准备为你出头,铲除邪恶,那你以后应该怎么做?”
“保护村子!”男孩眼神坚定地说,他看向锐雯,郑重道:“姐姐,对不起!”
锐雯怔了一下,冷淡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这时,老医师离近了些,霍言自觉地退到一边。
老医师慈祥地笑道:“小家伙,要换药了,男人可不能哭鼻子!”
“来吧!我不会哭的!”小男孩视死如归道。
三人不由得一笑。
男孩确实说到做到了,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并没有声音,也没有落地,很快就被抹了去。
这时,骑士又带人来到了这里,向男孩了解了一遍情况,走向锐雯。
锐雯后退一步,却见他伸出一只手,冷冷地看着她:“姑娘,我为我此前的偏见道歉。”
执法骑士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厌恶,但这就是艾欧尼亚人的处事风格。
锐雯愣了一下,僵僵地伸出右手,二人握了握。
骑士又向霍言和锐雯行了一个祝福礼。
在这之后,理事会要求所有村民前往广场集合,其中也包括锐雯和霍言。
刚从医铺里走出来,情绪高涨地村民就开始叫骂:
“诺克萨斯的狗!”
“怪不得呢!有诺克萨斯狗在,肯定没好事!”
“滚出去!离开这里!”
……
锐雯的身躯颤抖着,不自觉地躲在霍言身后,霍蒙夫妻和亚撒夫妻则连忙挡在子女面前。
“都肃静!是这个白发姑娘救了里面的男孩!”
一个穿着雪亮白袍的女推事站了出来,解释道。
人群的声音渐渐熄灭了下去,推事又喊道:“一切交由均衡指示,我不希望日后再有哪个人对这个姑娘出言不逊,更不许带一些侮辱性的字眼,否则,我就要控告其言语不当罪!”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没了一点声音。
见到这一幕,霍言不由得为锐雯感到轻松,这对她来说,确实是好事。
“别担心,以后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他安慰道。
“谢谢你……”锐雯低低地说。
“不用谢我,是你自己愿意站出来承担的。”
锐雯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前面并不高大的背影。
锐雯引起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尽管村民们没了骂声,但看向锐雯的眼神中,仍然存在着恨意。
她低着头走在所有村民的最后方,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来到广场。
推事宣布道:“关于行凶者,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消息,听其他村子里的人说,经常有好几个骑马的生面孔,出落在黑木岗附近的赌馆。当然,具体人数和危险程度,暂时还不确定。”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有村民问。
“接下来,我将派出几名执法骑士,前去黑木岗附近打探消息。至于其他人,我需要每家每户向我登记自家的可战斗人员和武器情况,自从诺克萨斯人走后,大家都松懈了很多,今天的情况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些马匪不处置,我们以后的损失会更大!”
很快,在推事的安排下,挨家挨户进行了信息登记。
目送五名骑士出发后,村民们各回各家。霍言和锐雯再次回到医铺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二人现在暂时是小男孩的监护人,当然,他们两个也有权利拒绝,但是小男孩害怕其他人,所以二人揽下了这个责任。
一连五天,霍言都在医铺里度过,锐雯白天的时候,会来医铺里看望小男孩。
有时候,她会从集市上买甜食和点心,有时候她会带来一些小玩具。甚至是在地里抓的小昆虫,她也会带给小男孩。
她是很好的姑娘,尽管不太会表达。霍言给小男孩讲游侠奇遇时,她也会在一旁入神地听着。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霍言能明显地发现,她的状态一天好过一天,很少再陷入被过往缠身的失神状态。
微笑时不时地在她脸上浮现,甚至,她已经能主动地去人流量多的地方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第六天,镇子里的抚恤所来人,要把小男孩接去。
小男孩哭得很伤心,没办法,霍言和锐雯将他亲自送到抚恤所。这里全都是失去父母的孩子,由几个村庄共同抚养。
围栏外,图图死死地抓着霍言的裤腿,又泪眼婆娑地看着锐雯,希望她能帮他求情。
霍言又一次发现了锐雯的异样,她的注意力已被抚恤所里嬉戏的儿童夺去。
“不哭,图图不是想成为游侠吗?”霍言半蹲着,抹去了图图的眼泪,又从兜里取一把木制匕首送给了他,
“在这里,你能交到新朋友,可以学写字,可以练武,如果运气好点,还能去教派学习剑术,有空了,你还可以回到村子,我和姐姐就在那里。”
小男孩点了点头,眼泪却越抹越多。
兵荒马乱塑造了太多这样的景象,对于这样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以后的路会很难走。
霍言将袖子捋了上来,露出瘆人的伤疤,见此,男孩也赶忙露出缠着绑带的手臂。
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之间的默契,男孩再没哭了,而是珍惜地收起匕首。
“和姐姐再见!”霍言提醒道。
小男孩来到锐雯的身前,仰望着她,挥了挥小手:
“姐姐,你又走神了!”
锐雯依旧没反应。她的瞳孔涣散着。
在她眼前,不是一道道嬉戏的身影,而是灰暗破败的战场,残肢断臂上飘忽着一道道无家可归的亡魂,这些亡魂在悲戚地哭泣。
隐约间,她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看到了漫天血泥。
锐雯下意识地抱紧脑袋,嬉戏声又将她带回了农场,她在那里长大,也曾这样嬉戏。她深爱又忠诚的帝国,为什么要抛弃她?
记忆纷乱驳杂,嬉戏的声音掩埋着亡灵的痛哭,宛若纷杂的舞厅,战争是无休止的轮回,不停地上映。
直到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该告别了,锐雯。”
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再睁眼,看到了一个懵懂的孩子,对她恋恋不舍的孩子——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这种眼神了。
孩子,代表着希望。
“对不起……”
“姐姐,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锐雯没有回答,从兜里取出一只翠绿的草织虾,递给了图图。
“谢谢你,姐姐!”
图图接过草织虾,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锐雯怔神的功夫,男孩已经挥手告别了,他跨进了那道围栏的门。
锐雯怅然若失地跟在霍言身后,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青年停了下来。
是一处野花盛开的小路,在干涸的小沟对面,林木阴郁茂盛,鸟声轻快。
青年一步跨过小沟,又钻到了林子里,过了一会,他狼狈地走了出来,乱蓬蓬的头发中夹杂着落叶和枯草。
他的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给你!”那是一只功夫魄罗,雪白的毛发被绿植的汁液染了明亮的色彩,毛发中同样夹杂着碎叶片,被青年拴住一条腿倒提着,正在乱扑腾。
锐雯迟疑了一下,接过这只魄罗。
在她的手里,魄罗瞪着黄豆般的眼睛,努力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却看着更加滑稽。
“谢谢你……”锐雯的神情暖了些。
“你总是这样说。”霍言假装不耐,“如果你要谢我,那就也给我抓一只。”
锐雯又将魄罗还给了霍言。
“哎……”
正以为对方不愿意这样做,谁知道下一刻,她也跨过小沟,走到了林子里。
霍言在原地摆弄起魄罗来。
魄罗的四个蹄子和肚子,都是粉红的爱心状,头上长着一对小小的角,浑身裹着雪白的毛发。
传说这是一种发源于弗雷尔卓德的远古生物,靠爱为生,只要世间还有爱,就永远不会死。
眼下的功夫魄罗,是普通魄罗的分支,功夫魄罗会学习艾欧尼亚人的日常行为习惯,也会从武师那里学一些功夫。
自命不凡地魄罗,还会给自己戴上小小头巾。
眼下的这只就是,饶是霍言身手敏捷,也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抓到手。魄罗不仅速度快,还很狡猾。
等了接近半个小时,锐雯终于出来了。
她两手空空,发丝凌乱,小脸微微泛红,低声道:“对不起,我抓不住。”
“那就等你什么时候抓到,再送给我吧。”
霍言不置可否地将魄罗递给了她,而后转身走向回家的路。
锐雯将魄罗系在腰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