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抉择
“孩子,要修好它吗?神庙那里或许可以。”亚撒问。
“疤痕可以让我铭记……”锐雯低着头不敢看亚撒的眼睛,“老爹,我是个罪人。”
亚撒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包扎着锐雯正在滴血的手指,轻道:“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罪。”
“不,我还不清。”
“不妨和我说说。”亚撒轻笑着说。
“他们口中的素马长老……是我杀死的。”锐雯深吸了一口气,正视着亚撒。她想看看他的反应。
老伯惊愕地张着嘴,哑然半天,惊惶道:“孩子,别胡说,这件事已经水落石出了,凶手正在缉捕。”
“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很多事情,你们口中的凶手,也是因为我,蒙受不白之冤。”
锐雯在亚撒的脸上看到很多表情,惊疑,慌张,恐惧,担心以及思考。
他没有显露出失望与愤怒,锐雯松了一口气。
她是对的。她可以坦然去承担这一切了。
“孩子,这……”亚撒惊疑不定,他思考了很久,用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口吻,“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爹,对不起……”
锐雯给了亚撒一个拥抱,默然滴在老伯背上的眼泪,是她能做的最后告别。
老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她收拾好布包,看她拎着包走出了谷仓,看到阳光挥洒在她肩头。
亚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我该和那个游侠告个别。”
迎面而来的阳光让锐雯睁不开眼,她看不清远方,只能看清脚下的土地。
被精心打理过的土地还留着浅浅的麦茬,这些麦茬,也许会在不经意间划破亚撒和莎瓦的脚踝。
老人的皮肤不像年轻人,他们一旦受了伤,伤口愈合的速度很慢。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什么时候又流了下来,她此生的泪水,全都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她回头看向亚撒,老伯模糊的老脸上涕泗横流,划落的泪水好像刀子割过心头。
锐雯垂下了布包,如果在此之前,她能毫不犹豫地去认罪,但现在,她的轻松,将换来很多人的沉重。
“孩子,再过一段时间吧……”亚撒走过来,乞求地看着她。
锐雯再次抱住他,任由眼泪流淌。
……
霍言并没有去找锐雯。
风行冈,跟着虚影的指引,他来到亚索的故居,那里的顽石上,躺着一位浪人。
风中传来清悠的笛声,若有味道,那一定是苦咸。
“好久不见,游侠。”沙哑的声音传来。
“好久不见。”霍言坐到石头上。
浪人的身上总是充斥着酒气,蓬乱的黑发被黑色的斗篷束缚着,枕在后脑的披风沾染着风尘的气息。金属护肩已经发暗,胡茬已经茂密。
霍言看不到他的眼,但是看到了鼻子上新添的刀痕。那代表着一场凶险的争斗——也许永恩已经死了。
霍言心知肚明,亚索是为了调查素马长老的死而来。
今时不同往日,二人沉默着都没说话。
良久,亚索问了一句:“你不抓我?”
“前提是我得能抓到。”
“你还是那么有趣,起码在这个地方,有一个人能让我抛头露面。”亚索坐起了身子,脱下斗篷。
他的双眼透露着疲惫,整个人比上次见面,要沧桑得多。
“你来……”
“为了真相。”
霍言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他不太记得锐雯与亚索的羁绊,只知道是在一场审判中,真相大白,二人和解。冥冥之中,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他不知道那场审判会不会再到来了。
弱小的时候,霍言不愿意干涉英雄们的命运,就像他明知道永恩会死亡,也没有出声提醒。
艾欧尼亚需要一位猎魔人。
“你有心事?”亚索问,“还是你不相信我?”
这个游侠是个爽快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曾在酒桌上向对方吐露过心迹,那是含冤奔亡的游子对另一个同乡游子的心声。但时过境迁之后,他不确定对方还相不相信自己。
霍言也在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二人之所能谈的那么投机,纯粹是亚索身上钱不够,酒又没喝够。
“你骗了我很多酒。”他说。
听到这句话,风尘仆仆地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等我查明真相就还你。”
霍言摇了摇头:“有眉目了吗?”
“没有。”
“如果查明了真相?”
“报仇。”
即便他的语气已经很冷静了,但霍言还是能听到恨意。
霍言没有了交谈的意思,直道:“我要回去了。”
“下次来……算了。”亚索欲言又止。
霍言停顿了一下,离开了这里。
亚撒家,再来到这里,霍言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心情。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洗刷亚索的冤屈,又能让二人和解。
除非是重现记忆,劝锐雯自首,再经过推事这一环。可是,该怎么劝呢?
总不能直说,我知道你杀了素马长老,去自首吧!
霍言一阵头大。
在田垄上,他遇到了坐在那里发呆的锐雯。
“有心事吗?”霍言坐到其身边。二人已经不像初次见面那样生疏了。
锐雯看了他一眼,失落的脸上重新焕发希冀。
“我可以相信你吗?”
“啊!如果那天我死在你怀里,你就不会这样问了。”霍言故意用着夸张的语气。
锐雯感觉脸上一阵燥热,低道: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可是你已经怀疑了,我很伤心。”
“对不起……”
“好了好了,说正事吧。”
“我杀了人。”
沉默,良久的沉默。二人平静地对视着。
她恢复了记忆,也许这是好事。霍言心想。
“是谁?”
“你们口中的素马长老。”
霍言斜暼着她,那审查的目光让锐雯不安。
“我杀了他,但我不是凶手,你信吗?”锐雯说完,自己都被自己的说辞逗笑了。
霍言点了点头。
锐雯反过来用审查地目光看着他。那是一种让人心安的表情,没有一点怀疑,无条件地相信。
“谢谢你。”
“不用谢,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误会。”
锐雯不敢看他了,抱着腿喃喃道:
“我求长老帮我打碎武器,但是武器碎了,他也死了。从那之后,我丢失了很多记忆,直到那天在木寨里,我才全部记起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确确实实是因我而死。”
霍言想起来了,好像是一个洗骨工发现了素马长老颈骨上的碎片,之后亚撒老伯想背着锐雯给她修武器,暴露了碎片的归属,才有了后来的案件重审。
“你打算怎么做?”霍言心中有了些眉目。
“我想去自首。”
“考虑清楚了?”
锐雯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去?”
“可能就这几天,我得把土地整理好,种上下一季的庄稼。”
锐雯抓起一把干土,任由其在指缝中流逝,然后继续抓,继续看着泥土流逝。
平静的眸子下,是对眼下的不舍和对未来的茫然。
“在诺克萨斯,会怎么判处你的罪?”霍言突然问。
“清算角斗场,与其他犯人或者行刑者进行角斗,最后被杀死。”锐雯的语气有些重。
霍言的脑海中浮现一道拿着双斧的身影,他沉思道:“有时候,均衡愚昧固执得让人发狂,但有时候你就会发现,均衡教义是最适合这片土地的东西。别担心,锐雯,那不是艾欧尼亚人处理事情的方式。”
“他们会怎么审判我?”
“我不清楚,但大概……不会和诺克萨斯一样。”
锐雯愣了一下,并没有抱有太多希望。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光是她诺克萨斯人的身份,就足够她死很多回了。
“锐雯,相信你自己的选择,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你相信我,你不会有事。”霍言站起身来,笑看着她,“要是决定好了,明天我来帮你耕作。”
那身影栖在阳光下,明亮极了。
锐雯也站了起来,气息轻松了不少。阳光照着她嘴角的盈盈笑意。
“谢谢你。”她说。
“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不用总是……”
就好像一只猫,突然撞进了怀里,霍言愣愣地看着脸颊旁边刺挠的白发。
心脏在打鼓,震得大脑一阵空白。
至始至终,他都没看到白发姑娘的脸,回过神来,姑娘只留给他一道匆匆的背影。
“坏了!”
霍言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胸口,细查着那里的动静。心脏的频率让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好像要误入歧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