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庶、富、教!
朱标虽然觉得宋濂会用那些儒家经典来为自己解答,但他还是将今日因遗孤受欺一事产生的问题问出了口。
“若民生困顿,又常有欺弱凌贫之事,该如何治之?”
宋濂闻言双指轻轻捻了捻自己的胡须。
“公子可知何为庶、富、教?”
朱标摇了摇头,对宋濂拱手一拜。
“学生不知,请先生赐教。”
宋濂面上带着一丝和蔼笑容,起身自旁边的书柜中取出一本《论语》,翻到中间一页,将书递给了朱标。
“老夫授公子论语时,先教的是关于修身求学之道的篇章。而今公子所问却是治国之策。那老夫便提前给公子讲讲这一页吧。”
朱标拿过书仔细看了这一页,上面乃是子路篇的一部分。刚刚宋濂所提的庶、富、教正是出自于此。
大略是说,孔子提出了分为三步的施政大纲。第一,首先国家要人多,劳动力充沛。第二,要让国民富起来。第三,要教育国民。
虽然是第一次看这段,但朱标对这三步走的施政方针却一点不感到陌生。
自汉至后世,能发展得长远一些的,莫不是走了这条路。
甚至放到几百年后的那个时代,这个理论也都没有过时。
但朱标并未在这段里面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宋濂也瞥见了朱标的失望神色,却微微扬起头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些。
“公子现在可知道何为庶、富、教了?”
朱标已经没有了继续和宋濂探讨这个问题的兴致,却不好直接拂了宋濂的脸面,只能点头称是。
“知道了。多谢师傅。”
但宋濂却轻轻抬手将书从朱标手中抽离。
“不,公子不知道。公子一定认为庶是人多,而富是富民,教是传道罢。”
朱标闻听此言也耐下来性子继续请教。
“请师傅指点学生错处。”
宋濂半盍上眼摇了摇头。
“错处算不上,只是公子想的太浅窄了些。庶应解为人众,然人众则有百样。百样人岂可事一业乎?则需有百业。”
朱标低下头揣摩起宋濂的话。其实道理还是简单的,宋濂只是在人多,劳动力充沛的基础上延伸出了多样性的概念。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解释,那“庶”这一字,是指国家既有充沛劳动力又得有可以充分容纳劳动者的业态。
“那富又该何解?”
宋濂坐回了椅上,静静看着朱标。
“人人所求之富,皆有不同。贫农以有良田四五亩,衣食无忧为富。巨贾以家业遍布,穿金带银为富。然亦有虽食不饱,却以书有百卷为富者。富,可解为,足生民之欲也。”
朱标听完宋濂关于富的论述有些不解。
“人之欲,无穷尽。若以足生民之欲为富,则未有邦国可言为富,又当如何?”
不料宋濂听完竟然爽然一笑。
“公子有悟性!此问,当从宋之名士张载讲起。张载曾将人之欲分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天地之性乃是天地万物必然遵循的秩序,而气质之性则是人生有不同的迥异欲求。至二程及朱熹,则将天地之性谓之为天理,气质之性谓之为人欲,并求存天理而灭人欲。”
说到这里宋濂顿了顿,看向了朱标。
“而教,除去传道授业之意以外,更含政令、法令此类。天理有度,而人欲无度。故而才需有教。教,是为灭由人欲所生的恶念、恶言、恶行。使人履有度,而绝无度。既有度,何愁不可言富?公子所言民生困顿是因天理不存。常有欺弱凌贫,是因人欲不灭。现下公子可否明白了?”
朱标听此答案,竟然觉得颇为无奈。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存天理灭人欲这一在后世颇受诟病的理念,为何会在此时被广泛接纳了。
在工业革命之前,社会生产力水平发展缓慢。而儒家又极力的追求社会的稳定。
既然生产力的增长无法满足民众的需求。那这些儒士自然只能寻找出一种理论来压制民众的欲望。
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法也就诞生了。
但这套说法最大的问题是,将一切社会矛盾的根源都归结到伦理上。使得华夏之后数百年所有可能开启科学探究、发展生产力的机会,都被湮灭在了社会伦理讨论之中。
用庶、富、教的观点来阐释,就是这些人只想着如何用“教”来降低民众对于“富”的认识和诉求,而不再想着如何使得国家和人民更“富”。
即或者是后面龙场悟道的一代大儒王阳明,也只是提出程度有所缓和的“存天理、去人欲”。不仅没能跳出这个怪圈,还在唯心主义上多走了一步。
朱标深知儒家思想发展到这里已经误入歧途,与之后的世界思想走势出现了严重的背离。
今日见宋濂提起,还意图用这个教育他,心中更是警铃大作,当即便决定探一探这个时代儒家思想腐化程度究竟有多不堪。
“师傅,按此所言,若有一小邦,外有无数无主肥沃荒地,而民众安于饮食无忧,不去开垦以谋更富。可是应当?”
宋濂忍不住皱起眉。
“这...”
朱标这句话一时间竟然让宋濂也有些噎住了。于他的观念之中,民众安于衣食无忧的现状是一件好事。但在朱标所提出的假设之下,去开垦无主荒地继续改善生活条件也是所有人下意识的选择,自然他也不能例外。
看宋濂呆住,朱标俯身拱手。
“若死守衣食无忧,不去开垦荒地,看似守住了天理灭绝了人欲,实则其蠢如猪。可若有人只想霸占无主荒田,无度开垦劳作以至累死,他也是自取灭亡。由此学生认为可见人欲与天理并不能割裂而论,与其说存天理,灭人欲。到不如改为,求天理,用人欲更加合适些。”
宋濂低垂着头,口中不断喃喃。
“求天理,用人欲...求天理...用人欲...”
再抬头时,宋濂看向朱标的眼神已不再向当初一般平静,反而闪烁出一股精光。他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朱标面前,一双大手死死捏住了朱标的手臂,过往的风度已经全然抛在脑后,状若癫狂。
“公子,公子快给我说说,何为求天理,用人欲!”
朱标被捏的生疼,只能拍拍宋濂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宋濂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双手,但眼神的渴求却并未减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