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闲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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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吴师爷

    广南路山高水远,民风彪悍,对女子的拘束并不如建兴城那般严苛。章蔓清出门时候做小厮打扮,纯粹为了方便。

    现时府衙都让人围着,进出都需大哥点头。原本她都不应随意走动。

    可今夜燕荔湖的动作,必然与他们家关系密切。大哥走不开,魏王又点明让她去。

    她一出门,不好再带着丫头婆子,人多眼杂容易出事。干脆扮作小厮,跟在郭清身后。

    车子并没有直接去燕荔湖,先拐进了魏王别业。不多会儿,有人进来给她更衣。

    章蔓清低眉垂眼。来人她认得,是上次她在别业见过的蒋嬷嬷。

    蒋嬷嬷不吭声,她便也沉得住气,顺从得如一只木偶。不顺从也不行啊,她到今天也没弄清楚这衣服怎么穿。

    蒋嬷嬷只带着一个丫头,十三四岁,一双秀眸时不时瞄一眼章蔓清,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章蔓清察觉,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就发现那丫头被蒋嬷嬷眼神制止,迅速埋下头去。

    皇权之下,哪有活人。

    可仔细瞧着,魏王身边,有这样的丫头,有秀娘,有林花,甚至郭清陈予望,个个鲜活明亮。

    章蔓清不知该高看魏王几分,还是感叹生命的坚硬顽强。就连她自己,不也在这层层桎梏之间,腾转挪移,想一点点挣出空间。

    女子立身不易,先生何言树的话。

    千百年后是好些了吗?章蔓清刹那间晃神,已经许久没想起。似乎是好些吧,即便是肤浅的,表象的,也走了千年的时间。

    蒋嬷嬷等退出去不一会儿,郭清便又带着她上车。这次,似往城西的燕荔湖走去。

    郭清瞄了瞄章蔓清。蒋嬷嬷给她梳了个双螺髻,缀着红珊瑚绿翡翠黄蜜蜡攒成的缠枝簪,厚厚的刘海被梳到两侧。

    郭清似第一次看清她的脸。估计两天没怎么睡过,脸色发白,连唇也无甚血色。

    车子是魏王府的,阔大舒适。可他还是莫名有些尴尬。

    清了清喉咙:“咳,你不问为何去燕荔湖?”

    问完就想咬舌头。果然见章蔓清呛声:“问了你可能说?”

    车厢里又一次鸦默雀静。

    章蔓清轻轻叹了口气:“那现在去哪儿,需要我做什么,能说吗?”

    这次郭清答得倒快:“先去荔涌桥瞧一瞧万卷斋的生意,再去荔苑,借你的小阁子一用。”

    说完快速扫了一眼章蔓清,她依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却听章蔓清幽幽地道:”让我以本来身份去逛这么一圈,这是要昭告他们我去了燕荔湖?”

    说得郭清心又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掀帘子看窗外。

    魏王的车,外面看着与普通大车无异,其实所用木料厚了一倍,还从里面包了铜,软垫子上为了凉爽还铺了席,松风亦跟在外面。怎么可能有人听得见。

    郭清刚讪讪放下帘子,章蔓清的声音又起:“怎么?兵法都用上了?虚虚实实,让暗处的人摸不清刺杀得手与否?”

    这一次,章蔓清目光咄咄。郭清硬是控制不住脸上抽了抽,知道她聪慧敏锐,但不知到如此程度。这与打脸何异?

    章蔓清没错过他脸上的阴晴不定。不出声,即是默认。她垂下眼,想着下一个问题,荔苑包间。

    万卷斋今夜在燕荔湖摆摊的事,之前《万卷摘》诸事议定不久,就听说了。跟乔姐儿约着过中秋,商量着去燕荔湖确实是为着玩,可章蔓清也为了看万卷斋的热闹。

    只是她今天才听说是在燕荔湖的燕涌桥附近。

    燕涌桥,听着耳熟,谁提过?章蔓清使劲回想。

    好像是周采买?章蔓清让他去订的包间。

    他当时怎么说的?不好定,好地方都订出去了……只剩这间,倒还阔朗,只是没在楼上,景色不算好,对着燕涌桥,中秋夜估计有些吵闹。

    她当时还说了,吵就吵点,她和乔姐儿不就是出门看热闹的么。

    对着燕涌桥,所以他们要一间靠近燕涌桥的包厢做什么?

    不可能只为了看顾万卷斋的生意。

    西江上,一条货船上的吴师爷,眼皮子不停地跳。

    替王弥远压货入海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吴师爷最近诸事不顺。

    先是白家和苏家要的香药突然多了起来,都说今年香药紧俏,多备些货。

    抽解本是二分的税,他们私下抽三分。多出来那一分,折算成钱,计入博买的量里。这样,实际上市舶司博买到的香药货量,比账面上多不少。

    海商吃了些亏,倒也没多话。可两大商家都要进更多的香药,他们想抽留的,可就不够了。

    苏家还好,一个商户,不过去递个话,不怕他们不退。白家背后可是忠国公府。市舶司博买时候是皇商,白家何尝不是?谁知道他们要香药是不是官家的意思。

    再之后,是码头上的货突然就卸不下来。

    先头说船多,让等一等,这一等就是两日。后又说码头人手不够,继续等。

    还是王提举使了些手段,才让这些货下了船。

    以往都是将货暗地里打散,先进裕盛典当行打个转,再装成典当行的货物重回海港,往北而去。

    如今市舶司沾了手,货便进了市舶司的库房。

    于是王弥远让吴师爷拿着市舶司的公文,趁中秋夜人事松懈,悄悄运货上海船。

    甫一出市舶司码头,吴师爷便对船老大说:“着人将船上所有裕盛字样撤下来。”

    船老大姓霍,几次送货都是他与吴师爷,是以也不多问,依言撤下。

    今夜西江多为游船和客船,他们这外头看着也似客船。

    “霍老大,这船是货船改装?”吴师爷看着水面,此船吃水颇深。

    “还得是先生,什么都逃不过您眼,可不是。”霍老大讨好地笑,露出一口大黄牙。

    “咱们得走多久?”

    “咱们顺西江往南边出海口,船重,今夜船只又多,走得慢些,要个把时辰。”

    霍老大膀大腰圆,却一直敬吴师爷是读书人。与吴师爷说话,无论手上做什么都放下来,转身面对吴师爷,还时不时学戏文里拿捏着拱拱手,颇有些滑稽。

    “慢些好,只要稳当。这船多也好,咱们就不显眼。”吴师爷笑着答。

    “谁说不是呢!您老去船舱里歇着,这儿有我呢。”

    “行!跑完这一趟,咱们也往燕荔湖走一趟。说是千金柜[1]今夜博彩好,我拿本钱与你,去赢个彩头。”

    霍老大又是一口大黄牙,咧嘴笑:“和先生同去,那脸面比什么彩头都要紧。”

    从城北库房出来走了半个多时辰,吴师爷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他不过求个稳字。

    吴师爷原本是王濯夕身边的人。王濯夕从京东路升至正四品礼部侍郎,吴师爷自觉功德圆满,也该往京城享享福。

    谁知道京城才待了年余,便被王濯夕叫着陪王弥远来了这广南路。

    虽不得不往,然心有不忿。到了这广南路,他只觉人蛮地荒。可新东家王弥远,却一幅温柔不思蜀的模样。

    吴师爷做事益发倦怠起来。

    当初王濯夕寻宝物送燕王,还是吴师爷与徐既明交割。与王弥远来广南路,他与徐既明也算是旧识。知道徐既明是个知实务懂变通的,钱银上也没多问。

    他只求无风无浪。眼瞅着王弥远三年一任满了,他便可告老去也。

    船行得慢,吴师爷眯着眼听着远处的似有若无的曲子,夜晚凉爽湿润托得他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突然,船猛地一滞,吴师爷从矮凳上往前一扑。手脚并用爬起来,也不敢高声呼,一个猛子扎到船头找船霍老大。

    “霍老大!这是怎么了?”

    头一次,霍老大没理他。只见他插着腰,扎着马步,全神贯注地发出各种指令。

    头一次,吴师爷觉得霍老大通身的气派不一般。

    [1]柜:柜坊,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