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闲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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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中秋出酒

    清海军不知多少年不曾晨起集训,每一任上官,不消三天便入乡随俗。

    是为由俭入奢易的最好注解。

    而中秋当日,寅时一刻,副指挥使温安旭,乃至整个军营,难得地起个大早。

    是为无利不起早的最好注解。

    可今日的温安旭,忧心忡忡。

    酒库出酒,清海军能大赚一笔,从他的前任的前任,便是如此,人人喜笑颜开。他一直以为清海军能如此铺张,也是因为这百三的税钱。

    直到他自己做了军副都指挥使。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做到营指挥使的时候,已经有些察觉。中秋节市新酒,家家都盼着酒早点运进城。偏有那么一家,比别家晚上许多,还要在中秋夜里。

    佳节当前,将领沐休,兵卒也都躲清闲。好在这家也甚是懂事,从不麻烦军营。次次带着自己的脚夫,装货上船。

    而银钱两讫之余,他与上峰,都额外得一份厚礼。这礼厚得他也犯过嘀咕,但上峰不出声,他作什么出头鸟。

    待他升任副都指挥使时,万永良还在赴任的路上。温安旭因是本地人,原地晋升,一切簿籍便先移到他手里。待万永良晚了月余到任,万永良两手一甩,只说钱银支出他都是做熟了的,还交予他。

    温安旭初初不以为意,觉得有个不多话不管事的上峰,颇为不错。他们清海军一向富贵,从没有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的事,这钱银支出哪有什么难处。

    宣平十六年的中秋夜,一营指挥使去帮着开仓装货,回来给他带了份礼。温安旭绕着送来的匣子看了一圈,匣子不重,只是上面盖了一圈的裕盛封印。他用小刀挑开封印,打开匣子,吃了一惊。

    五百两银票,全是荆广闽浙四路通汇,见票即兑的。另有田地近五十亩的印契,温安旭将印契仔细看了看,竟是自家典回来的。族里早就想将田根买下来,留着做祭产祀田,奈何出典人不肯。[1]

    原本温氏族里盼着温安旭升官,用官威压一压对方。可温安旭父亲不肯,温安旭自己也觉着,乡里邻间,何必如此。为息事宁人,他另外应承了给族学出钱盖新房,恰恰五百两。

    这谁给他算的账?倒是算得挺准。

    这礼重得温安旭心惊胆落,在出酒的事上留了心。

    待到下一年的中秋,他带了两个三营的人,亲自去开了库房门。

    来人一水的皂色粗布短葛,借着月色,温安旭看到个个小腿粗短,青筋凸起,行动精悍。

    库房大门开后,温安旭刚站定,跟来的掌柜打躬作揖,一口一个“指挥使”,一口一个辛苦。温安旭身边的亲卫手里不知塞了几个银稞子。而他则被掌柜引着,转了个身,往指挥所走去。

    转身前,温安旭依稀看到,来人一路往里走,并未在酒库门前停留。

    甬道走到底,为军械库。

    那一夜,温安旭都睡不踏实。后又让文书调出簿籍,粗粗算了算,这家叫裕盛的铺子付的钱银,足够买下整个酒库的酒。

    他们的酒,并不单单出这一家。

    清海军的富贵,头一次,让温安旭生生打了个冷颤。他为官不过求财,可没准备把命搭进去。之后一整年,他都试着把这出酒的事甩开,万指挥使只不吭气。

    上峰不接,他也不能用强。底下诸营将领,他倒是能强行按着,可哪儿有底下人管着整个驻军的收支。更何况,此事若宣扬开来,还不是他这个上峰兜着。

    他连军械库都不敢靠近。那里的窟窿,若有,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所幸他们清海军,闲散惯了,根本用不着开库房。

    又是一年中秋,温安旭挠得头都快破了。

    从寅时忙到太阳高照,温安旭背着手低着头,踱着步子往他的住所走。昨夜几乎没睡,他得趁这会儿功夫补个觉,却迎头遇上潘智谦。

    这个从武安军过来的一营指挥使,谁不知道是万永良的人。甫一到任,行礼都不曾放下,就跑到万指挥使跟前站了两个时辰。

    温安旭手下一个将虞候陈仲飞,在潘智谦到任不久便到他麾下提了十将。起初仍跟温安旭时时联络,将潘智谦一举一动都跟他绘声绘色地说。后来渐渐见不着人了。

    他留心一问,潘智谦并不是营伍子弟,因家贫入军,却最能体谅手下将士。患病厉疾婚丧嫁娶,他能帮则帮。

    陈仲飞便是家中老父病重,潘智谦自己没钱,但悄悄提前放了他近半年的月钱。再不济,大手一挥,放假,连什么时候归营都不问。

    因皆知潘智谦是万指挥使的亲信,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倒也没出过格。

    其实,自两年前万永良来了清海军,好像不由自主地发生了些变化。比如哪儿空出了个位置,各人蠢蠢欲动,凑凑家底筹备往上爬的价码。

    也不是说万永良来了就全变了,上贡还是要的,只不过大多数都付得起的时候,那价码似乎也算不得价码罢了。不比价钱,那自然要比一比其他东西。这升官的途径,在不知不觉中往原本的正途靠了回去。

    万永良的前任也不是没留人,只是除了温安旭,似乎全都熄了火。先是被调走了几个,再有人想通过兵马司的关系,可耐不住骆江明在上头顶着。

    温安旭从一个厢兵一步步上来,眼力悟性都不缺。这一年忧心忡忡,其实也是多少看清了形势。

    眼前的潘智谦,他就动过心思。万永良的亲信,他的态度自然就是万永良的态度。

    潘智谦手里捧着个包袱样的物件,兴致勃勃冲到他面前:“温指挥使,瞧这是什么?”

    温安旭没睡好,日头有些晃眼睛,眯着眼睛瞧了又瞧:“你拿包袱裹着酒囊做什么?你沽了哪家新酒?”

    不少将士都占这出酒日的便宜,各大掌柜也乐得做人情。要的又不多,半卖半送,皆大欢喜。

    “嗌,若跟广南府的新酒一样,哪儿还找您呢!”潘智谦卖官司般遮遮掩掩,倒让温安旭好奇起来。

    “温指挥使,也别嫌我见识少,这三佛齐海船来的葡萄酒,我还头一回喝。”

    潘智谦拍拍手里的物件,继续道:“广南天热,卖与我的商贩说这酒热不得,我拿井水湿了包袱捧回来的。”

    温安旭忍不住笑,这个潘智谦倒是实诚。

    “那商贩瞧你不懂,拿话诳你的。这酒真那么娇贵,他们的海船总不能一路冰镇着过来。你拿回来这么一小会儿,根本不碍事。回去放井水浸着就是。”

    “嗐,又欺负我个外乡人。要了我五十文钱,才得了这么些!”

    温安旭再看了看,安慰他:“五十文钱倒没多要,这酒运过来,损耗极大,也就贵了。”

    “我就知道咱们军营里就温指挥使最有见识!我等会儿再叫上陈仲飞,晚间咱们一块吃饭。”

    “你不归家?你媳妇儿不是刚生了闺女?”

    “哪儿算刚生,都四个月大了!”说到闺女,潘智谦满面春风:“温指挥使也有丫头?都说丫头带小子,咱也沾沾温指挥使的福气。”

    温安旭有个闺女已五岁,去年才得的小子。潘智谦说完,又压低声音:“万指挥使一直在军中,他这个太岁在,咱们哪儿还敢家去。”

    他见潘智谦打定主意要和他吃酒,忽然有所悟,连连点头称好:“我那也留了一小坛骨玉泉,咱们倒是瞧瞧,这骨玉泉好还是葡萄酒好。”

    潘智谦嘿嘿一笑,缩着脖子耸着肩膀,抱着他那葡萄酒找井水去了。

    [1]土地所有者为出典人,将土地的使用权出租,即典卖。而土地的所有权为田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