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闲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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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画眉

    今日跪在府衙外面的,自然是这个李顺祥的表侄,他全身披麻戴孝,旁边放着一口薄棺材。除了他,还有十多位苦主,俱称瘟疫的药吃坏了人,要府尊给个说法。

    廖同知和丁通判一个头两个大,一大早听说章府被围了起来,而且是官家的旨意,只觉骇然。两人仕途都不做想头,只求安安稳稳任期满了,该告老告老,该还乡还乡。

    广南府有这位上官,有魏王,能有什么事?

    可现在,这个上官,忠国公府二爷,先章皇后的弟弟,府邸被封禁了。

    不多时,听见府衙外面喧哗。衙役跑来报,府衙门口聚众喊冤。两人更觉不好。

    一夜之间,一向财大气粗歌舞升平的广南路,最麻烦不过偶有海匪,怎么突然一事接一事?

    两人都是做官吏做老了的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这喊冤,喊得这样巧?

    “老廖,章府这个封,好像不算坏事?”丁通判先开了声。

    廖同知合了折扇,点头,再指指外面:“此事,砸你我二人手里了。”

    外面发仔悄悄躲人群堆里看热闹。那日在无着庵的事,陈婆子寻他,让他看那个李顺祥的表侄能不能出这个头。

    李顺祥这个表姐嫁的曾家,不过有间杂货铺子。男人老实,长得不怎么样,不然也不会娶这个艇户家的姑娘。

    她嫁过去七八年了,才生了曾庆财一个,自然宠得如珠如宝。

    曾庆财家里算不上锦衣玉食,可偏他养了个遛画眉的嗜好。

    画眉深色头上眼周有一圈白,因此得名。虽生得小巧可爱,可叫声高亢嘹亮。从前朝入了画,养画眉便渐渐盛行起来。

    广南路多画眉,据说翰林院魏学士家养了一只,便是从广南一路伺候着,千辛万苦送过去的。他一句百啭千声随意移,又让画眉的身价涨了涨。

    偏偏画眉难服笼,难稳性,难大唱。身量小小却极谨慎机警,且极其好斗,不可二鸟同笼。入笼后甚至长期自己撞笼,惨烈程度堪比打斗。

    因着这些特性,画眉不仅能唱,更能打,成了斗鸟的首选。画眉的身价,节节高。

    曾庆财就有这么一只画眉。金漆笼,绿纱罩儿,黄铜钩子,哥窑的水食罐儿,每日寅末提上鸟笼高挂树枝,与一众纨绔子弟斗鸟厮混,众鸟都敌不过他这只,让他赢钱不少。

    曾庆财常唤他的画眉曾招财,鸟随他姓的荒唐事都做了,他叼着细竹筒用嘴给画眉喂柴虫的事,似乎也不算稀奇。

    可但凡风流闲耍,便是挥金如土,不然,如何置办金漆笼绿纱罩,黄铜钩子哥窑罐。

    还有一样,曾招财年近八岁,画眉里算是渐入黄昏的年纪。卖不起价钱,曾庆财也舍不得卖。

    若要买只新的自小儿养起,可他哪儿来的银子?他都二十啷了,母亲日日念叨他娶亲。他要银子,多了自是不能够。

    他时不时跑舅舅李顺祥船上,无非看中李顺祥无亲无故,他那条船倒还能值些银子。舅舅在无着庵不治后,抬去病囚院便没了消息。

    他悄悄打着那条船的主意。

    李顺祥的船停在珠浦涌,一条涌上全是疍家,祖辈都在船上。祥叔平日里人和气,不计较,谁家修船补网都找他帮忙。跑船捕鱼少了工钱,他也是闷声不吭气。

    他表姐,就是曾庆财的妈,常常气他太没脾气,见他一副任事都逆来顺受的模样就烦,便也不常来了。

    可曾庆财动不得那条船。疍家个个都认识了一辈子,船易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疍家的船等同陆上田产,其船易主可照田产过户,先卖亲邻。

    曾庆财便是“亲”,若想买下这条船倒是容易,可他只想卖掉换钱。无论他卖谁,那左邻右舍都得挨个签字赞成方可。

    他一个日日遛鸟的纨绔,哪儿拆得了这样的鱼头。

    发仔找上了他,不仅拿着所有邻舍签好的文书,还有一份官颁契纸。契纸上的买卖价钱,竟有一百贯!

    可曾庆财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发仔右手笼子里那只画眉。

    体型不及拳头的一半,头小颈长,紫竹色脚,眉花细长雪白,眼睛鼓而小,眼皮厚且青。这画眉品相比他现在那只还好!

    这两样东西,别说让曾庆财拿着舅舅尸体去府衙跪上一跪,就是拿自己父母的他也愿意。

    病囚院的人算是官府拘押的,这发仔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人运出来,连带送一口薄棺材。

    隔壁章府里,章蔓清见大哥和俞师爷郭清不知在商量什么。

    她略想一想,他们被护了起来,外面的事,暂时波及不到他们。这些街巷无赖大多求财,可有人利用,那就不是能破财免灾的事。

    平息起来难道是不难,就是棘手的很,还得小心他们家这只玉瓶。

    “秀娘姐姐,要不我到你去换身衣裳?”章蔓清见秀娘一直扯裙子,忍不住建议:“其实姐姐穿这个好看着呢。”

    王府的衣服,只有藏不住的富贵,哪儿有不得体的时候。秀娘身量高,襦群在她身上舒展平整。

    只不过她双手绞在背后,站得笔挺,英姿勃勃的,仿若一支箭外面套着不适宜的剑套。

    “快,你若有,快带我换了去。”秀娘赶紧接话,她这一身是真不自在。

    章蔓清忍俊不禁,连声吩咐下去,让秀娘跟着夏荷去换衣服。

    这头大哥似已议定。章蔓清听了听,眼睛便往俞师爷和郭清身上转了一圈。这么无赖的办法,大哥肯定想不出。

    那只有这只八字胡须猞猁和厚唇狐狸了。

    广南府衙里头,丁通判和廖同知,确如章蔓清所料,觉得此时难以下手。

    丁通判挠了挠头:“这药是安仁堂帮着施出去的,要不把安仁堂叫过来,陪些银子?”

    说到后面声量减小,自己都没底气。

    安仁堂是章知州的妻族,按着安仁堂背这只黑锅,往大了说,跟让章知州认了,让他们府衙认了,有什么差别?

    廖同知亦是烦躁不安,一把折扇开了合,合了开。若章知州出错,他这个同知,本该兼着督查之职,既是他亦有错。

    “今晨封的梁家大院怎么回事?”廖同知唰地合上扇子。

    “说也是王爷让清海军去封的,还不知细节。”

    “这两事或有牵连。”廖同知思量着说:“这样,你先让门口那些进来,慢慢审,慢慢听。”

    廖同知将一个“慢”字拖得老长,丁通判甚是明了地频频点头。

    “我这就让人去打听梁家那头。”

    廖同知最后这句刚说完,衙役又进来报,外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丁通判赶紧正了官服,往公堂去了。廖同知转身叫过自家的下人,细细吩咐了,看着下人出了门,他再转身去公堂听审。

    唉,他们这事不易,好歹帮丁通判看着点,都是一条绳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