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闲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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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与梁家有关的案子

    俞师爷讲完,屋子里静得落针有声。

    章蔓清的心又被揪成一团。她的父母兄妹如今,是否也如钟家一般面临选择。错了,便是抄家灭族。

    不自主地怆然。曾经一度她以为这一世不过一个富贵闲人,皇权之下的累累白骨,偷个懒权当看不见吧。可原来哪朝哪代哪一世,各有各的艰难。

    见章蔓清一语不发,俞师爷倒不觉得这姑娘是被钟家覆灭吓着了。捻了捻胡须问道:“姑娘可瞧出梁家田地的出典人?”

    章蔓清摇摇头。决定将千言一默执行到底,继续低头地翻着眼前的卷宗,

    十多份案例,大多数是梁家诉他的转典人将田地让出典人赎回。

    按照俞师爷跟她解释的,若梁家当年用五百贯钱典回了一块田,随之以四百五十贯钱转典给下一位。可下一位典期满后,若原出典人决定赎回这块田地,却绕过梁家,直接跟那位赎回,只需四百五十贯。

    这中间,可就只有梁家不划算。梁家自然不肯,诉诸官府也是情理之中。

    可若只有一例两例也就罢了,偏他们一家这样的案例便有十多处。这是有人有心给梁家挖坑呢。

    “抄检钟家的时候,并无多少财物。据说是大部分都给了江州郡王那里,还有一部分写进了钟老夫人的嫁妆单子。”

    听俞师爷这话,钟家是把根埋在了钟老夫人手里。这位钟家家主倒是蛮有气魄。

    “当年钟老太太出嫁时本就妆奁丰厚。钟家倾覆后,钟家园子发卖出来,钟老太太便买下了一块,做成现今的荔苑。”

    章蔓清眨眨眼,荔苑?那昨日郭清等人简直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运筹调度?难怪她订的那间小阁子如此紧要,位置差一点都未必躲得过人耳目。

    “先生的意思是,这些田产官司,是钟老夫人的手笔?”章蔓清问了句。

    俞师爷不置可否:“梁家大宅现在也就是梁家四房在。梁四爷荒唐无能,钟老夫人身边三个儿子全是妾室所出。”

    外无娘家撑腰,内无子嗣承继,钟老夫人的嫁妆还真是好大一笔无主之财。

    梁家先从钟老太太手里典买田产,然后再转典出去赚钱。因为钟老太太无依仗,这典买来的,只等过限年深,出典人和牙人俱已亡殁,随便说句上手契遗失,往官府登记合同契时补一个批书即可。[1]

    按说,钟老太太的名字至少得出现在出典人一处。可是这些官司里并没有她。

    章蔓清一一记下案例里出典人的名字。随后,放下笔问俞师爷:“这些人,可需要郭二哥哥他们查一查?或许……”

    章蔓清犹豫,俞师爷抬起头等她说。钟老太太没出面,那出面的应是她的大管事大掌柜。若她志在搅进建兴城的那件大事里,这些大管事大掌柜,肯定得有他们的人。

    “这些人或是钟老太太背后的人?”

    俞师爷满意地笑着点头。章蔓清有些郁闷,这只猞猁怎么总像在考校她。

    这些案子里,只有两桩是旁人诉梁家。

    一个是城郊东北处苗田,共计八十六亩五十六步八分四厘,梁家称已买断田根。而元典人[2]已亡,起诉状是同族的族兄代为呈递的,诉此田产只为典卖,而非断骨。

    章蔓清看到名字:何贵生。

    另一个青埔县夏田,共计十四亩四十步二角一厘。一个叫丁覃氏的,诉此田产为买断,而梁家称只为典卖。

    章蔓清记得他们几个学堂先生何言树,便出自清湾镇何家的贵字房。这个何贵生跟何言树至少是同宗兄弟吧?至于丁覃氏,她是一点头绪也无。

    她单独拿着这两例问俞师爷:“先生,我记得郭二哥哥说的是有一个跟梁家有关的案子。只一桩?”

    “嗯,是那个何贵生的状子。”俞师爷伸脖子瞧了瞧她手上的卷宗:“咦,这桩是做什么的?”

    俞师爷接过去看完,再看看章蔓清桌子上另外一摞卷宗,问:“那一叠都是梁家为原告,这两件,你单拎出来是因为梁家为被告?”

    不等章蔓清回答,俞师爷已专心在这个丁覃氏上:“嗯,这人倒没听过,还是个女人。敢告梁家,胆子不小。”

    俞师爷对丁覃氏的点评,等于说敢在广南路跟梁家作对的没几个。那何贵生是清湾镇何家,倒确实能跟他们叫一叫板。

    “何贵生是何言树先生的族兄?咱们要看的就是这一桩?”

    “不仅同族,何贵生是何言树的亲大哥。”

    何先生求到郭清那里了?不对,郭二最近又不是闲得能去打抱不平。那是……

    “何家什么时候参和进来的?”

    章蔓清依然忍不住直通通问出来,刚下好决心要千言一默的准则早丢到了爪哇国。

    俞师爷挑着眉毛回道:“大约,从做你们几个的先生开始?”

    章蔓清有些懊恼自己的愚蠢问题。

    她以为自己可以选择个富贵闲人的一世,但生在离皇权如此近的忠国公府,哪儿有选择的余地。

    反之,做了章府的先生,何言树与何家,他们的选择,也并不多。毕竟连梁家这样的都试图踩他们头上,何家不愿消沉下去也是情理之中。

    教导忠国公和镇国公下一代的出色子弟,与其游离徘徊,不如抓住这个离皇权最近的机会。

    章蔓清再看看这桩案子,不得不佩服郭二和郑以驰的眼光。

    梁家何家这个看似只有一案,可若成例,往后那些,包括梁家自己递的状纸,皆依此例断案。那梁家的富庶,可就摧枯拉朽般迅速缩水了。

    此案若做成了,既给了何家甜头,又能刨梁家的根。真是一石二鸟之举。

    “先生觉得,钟老夫人所图,梁家可知道?”

    俞师爷放下手中纸笔,似觉得章蔓清终于问了个值得问的事。沉吟片刻,道:“或许,知道也不知道。”

    说完又眯着眼捏着须瞧章蔓清。章蔓清有点牙痒痒,她不是她大哥,不准备受他调教揣摩人心……

    只是,她真的不需要吗?家族如今的处境,大哥和郭清从到了广南路,已早早被迫迅速成长。章家一贯秉持有一个算一个。

    章蔓清也放下了笔,端正了身子,转身正视俞师爷:“先生说的意思,是多少知道些,但不能,或不愿,知道太多?”

    俞师爷看出了章蔓清态度的转变,终于也知无不言:

    “当年梁家老爷偏疼四爷,于是大房二房都逐渐搬离了梁家大宅。三爷去得早,女儿嫁了后常接母亲去住,三房也算没了。梁家大宅里也就梁四爷和他那几个不着调的儿子。钟老夫人再有手段,到底身居后宅,日常见过的人,若说梁四爷毫无察觉,实在说不过去。”

    章蔓清点头赞同,忽想起一事:“先生是自来广南路,便将这些大家大族打听清楚了?”

    俞师爷嘴角得意地笑:“那是自然。”

    章蔓清起身郑重地一福。从现在起,章蔓清叫俞师爷“先生”,叫得心悦诚服。

    转身再看何贵生那件案子,问俞师爷:“元典人已亡殁,这个亡殁,可圈可点。”

    章蔓清说得委婉,俞师爷两条眉毛弯下,笑得如一幅年画:“姑娘这话,亦可圈可点。”

    哎,即便敬他如师,仍不由自主地觉着他还是只猞猁。

    “当时,郭二哥哥说找先生,不就是因先生精通刑名?”

    找俞师爷,总不能只是为了争田产。

    俞师爷连连点头:“姑娘确实过耳不忘。”

    “先生过奖了。”章蔓清懒得跟他这个聪明人互相戴高帽,迅速回到案件本身:“这亡殁,想必郭二哥哥他们都已查清?”

    “查是查了,只怕,要掀开这个盖子,还得先从田产入手。”

    这意思,那位何家的元典人的死即便确有蹊跷,可当时以正常死亡判了,年代久远,不好追查。若这桩田产官司能挖出新东西,便可回溯那件人命官司。

    难怪郭清拿了一堆田产官司过来,偏那人命官司不在其中。

    章蔓清心里又咯噔一下,这亡殁,只怕那位王爷想让它不是亡殁,它便不是亡殁!至于人命官司的卷宗,有什么要紧!

    [1]大致就是,无论典买还是买断田根(亦称断田骨,或断骨),都需要提供上手契约(亦称上手干照,上手契要)——即卖家原来置下田产的原始契约凭据。如若上手契约遗失,须在新的典契合同里声明上手典契已遗失,这就是批书(亦称批关书)。

    [2]元典人:大致就是最开始出典的人,在此处为拥有田根的出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