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章 舌战成德堂(中)
李诚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是米脂却因为出了个李自成而很有名,陈于逵问道:“听闻李自成便是米脂人,先生与他是什么关系?”
李自成笑了起来,“熟得不能再熟了。”
陈于逵皱了皱眉头,说道:“听刚才先生所言,应该也是个读书之人,却怎么忘了圣人的三纲五常?为何甘愿附逆,去做那犯上作乱之徒呢?”
李自成怕的是讨论学问,最不怕问他为什么造反,当下从容答道:“李诚乃一介武夫,初通文墨而已,不敢自称读书之人,但也曾听说过孟夫子所谓的‘一夫’。”
这话太狠了,众学子不由得都是心头一震,陈于逵怒道:“尔安敢以桀纣之君比先帝(崇祯)!”
李自成冷笑道:“凶年饥岁,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朝廷不施赈济,反倒屡增捐赋,横征暴敛,以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虽桀纣之君也不曾如此虐民。”
陈于逵语塞,又有一人说道:“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李自成望过去,见是以前认识的陈觐圣,笑道:“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幼以(陈觐圣字)求全责备,不思权变,是想让美善同归于尽吗?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郁郁乎文,吾从周’,又何曾以《武》未尽善而弃之?”
陈觐圣无言以对,另一个熟人杨柱朝接话道:“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权变何须犯上?何不学微子去之?”
这话不太好回答,众人全都竖起耳朵,有人想听听“李诚”的高见,有人却想看他出丑。
可是李自成却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问道:“汤武何不去之?明祖何不去之?弃民于水火而自去,岂是仁人所为?”
搬出了明太祖朱元璋,这辩论还怎么进行下去?就算硬戴上驱逐鞑虏的高帽子也不行,因为前面还有商汤和武王,总不能说他俩以臣伐君也是驱逐鞑虏吧?
这场辩论看来是“敌视派”输定了。
但是这么多自诩饱读之人,却辩不过一个自称武夫的“李诚”,让这些“敌视派”很没有面子,罗人琮高声叫道:“奸淫掳掠,强取豪夺,又岂是仁人所为?”
“你说的是你们明朝的官军吧?”李自成呵呵一笑,“大顺军在长沙驻了多久了?你们见过一例奸淫掳掠、强取豪夺的事吗?这大讲堂可不是我们烧的!君子诚之为贵!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敌视派”闻言,顿时缄口。
事实胜于雄辩,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大明的官军比张献忠的匪军还要凶残,而大顺军也的确军纪严明,与民无犯,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好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
辩论了这么长时间,成德堂里的老师们其实早已出来了,只不过没有制止,见如今“敌视派”气势大堕,这才出面分开众人,走到李自成面前,郭金台率先拱手道:“李将军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请恕罪。”
李自成微笑还礼,“幼隗(郭金台字)别来无恙。”
“托将军的福。”郭金台笑着,把身边的黄学和等人介绍给李自成认识。
众人一一见礼完毕,黄学和说道:“刚才听得李将军一番宏论,句句不离《四书》之意,却能贯通融合,毫无滞涩,诚非寻常武夫所能为,李将军太自谦了。”
李自成逊谢道:“黄先生谬赞了。承蒙诸位师友相让,是李某班门弄斧了。”
说着,他向四周的人群拱了一圈手,引得众人也都纷纷还礼,刚才剑拨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敌视派”毕竟是少数,李自成靠着“亡天下”赚来的拥趸其实并不少,只不过面对刚才那种辩题,他们都不方便说话罢了。
李自成见到成功控场,便要趁热打铁把对联拿出来,却听有人在人群后面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问道:“你们既然千好万好,为何却一败再败,败到长沙来了?”
这问题太犀利了,远胜刚才众人的诘难!
人们纷纷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广颡疏髯,目光如炬,头戴瓦楞巾,身穿大袖襕衫,身后背着一个包袱和一把雨伞,不知何时站在了众人身后,此刻分开众人走了出来,向黄学和跪拜道:“弟子欧阳阙如见过先生。”
黄学和担任过浏阳县学的教谕,曾经短暂教过欧阳阙如,所以欧阳阙如对他执以弟子之礼,只不过欧阳阙如无意科考,专爱看些杂书,并不为老师所喜欢。
“是知(欧阳阙如字)请起,”黄学和微微颔首,问道:“你怎么突然到岳麓来了?”
欧阳阙如起身,拱手回道:“阙如外出游历,正欲回乡,故意绕路来拜望先生和各位师友。”
逢此乱世,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满世界跑什么?黄学和皱了皱眉头,淡淡说道:“有劳是知挂念。”
师生二人自顾寒暄,竟把李自成晾在了一边,郭金台心觉不妥,插话道:“是知远道而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到学斋再叙。”
说着,他又冲李自成拱手道:“请将军同去品茗。”
李自成来这一趟,只斗了一通嘴,正事还没办,本也没打算回去,听到郭金台相邀,正中下怀,刚要同意,却被欧阳阙如抢先拒绝道:“多谢幼隗美意,但闯贼占了长沙府,阙如担心家中安危,急着回去探望,见到黄先生与诸位全都安好,便不久留了,改日再来畅谈。”
众人闻言不禁暗暗摇头。
干嘛没事找事提什么闯贼?难道不知道这里便有一个“大闯贼”吗?如此口无遮拦,是嫌人家没理由收拾你吗?
不想,欧阳阙如却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一样,竟然向李自成拱了拱手,自报家门道:“在下浏阳欧阳阙如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