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寻源录:神代文字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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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学渣的本愿

    1851年的6月初,晴,大不列颠帝国南部微热的西风为人们带来了入夏的讯息。

    一列以48英里每小时狂嘶猛进的钢铁巨物,冒出滚滚黑烟,飘扬在英格兰岛南部的伯明翰大平原上。

    对此,有人曾得意洋洋的评价它为打破一切落后文明虚假美好的巨兽。至此,地理上被分割的各国被动拉近了距离,抵面厮杀,短兵相接已无可避免……

    巨兽的肚内或者说火车的上等包厢中,一位略显瘦弱的高个少年正靠着木制的窗口,浅褐色的眸子中透露着几分不安。

    不安的源头有很多,比方说他穿着一件不合季节的亚麻色夫拉克风格双排扣长袍,领口未扣,露出了里面的白色基莱背心,裤子却是黑色的庞塔莱长裤,非同色同质的搭配显得十分滑稽。

    更不用提这身从旧衣店里赎回的不成套服装中还夹杂着丝缕棉线原料,同时袖口内衬已经磨损严重;就连他隐藏在咖啡色牛津鞋中的大脚趾,也顽皮的冲破了旧棉袜的束缚,恨不得出来见见世面。

    他暗想,如果让一位促狭的伦敦老贵妇用狠辣的眼光打量他一下,不出三秒必然会得出如下结论:

    “哦,我的天哪,这纯粹是混入晚餐正席的炸鱼薯条,上不得台面。”(炸鱼加薯条已是普通工薪阶层能够吃上的廉价美味大餐)

    促狭的老贵妇也许只能打击这位16岁少年的些许自尊心,但是真正触动他敏感内心的是包厢中面对面而坐的那位不知名的贵族少女引发的。

    她如宫廷油画中走出来的人物,罩着一水儿湖蓝色的丝绸披肩,内里是一条比夕阳更淡一些的嫩绛色镶蕾丝薄长裙配白色手套,春山起伏的曼妙身材一展无遗,她的手腕、脖颈间还缀着古老、华贵的珠宝。

    最让他心神摇曳的一双笔直细腻的长腿交叉而坐,大腿上微撑着一幅画板,鹅蛋般的小脸半隐其后,正神色认真的写写画画,不时传来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

    备有遥远中国的清雅瓷器、银质酒具的奢华包厢之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颜料香味混着不可名状的体香,摄人心魄。

    这一切简直太优雅了,优雅到让他有一种俗物该有的自惭形秽。

    他自嘲一笑,是了,以他的身份本应坐在车厢尾端的三等车厢里。

    那里应该有几个喝醉了的水手在吹牛,中间夹着一个大块头胖农夫在呼呼大睡,嘴巴大张着;还有带着鸡蛋篮子的小老太太们,小孩儿们,跳蚤们各得其乐。

    穷人车厢里的全部用具,都带着烟斗味儿、威士忌酒味儿、大蒜香肠味儿、淋湿的稻草味儿。

    这样幻想着,他感觉浑身自在了很多,透过未关严的皮质包厢门,他仿佛能听到三等车厢那头有模模糊糊的歌声、手风琴的伴奏传来:

    从前一个地主婆,她整天吃吃喝喝。

    有天房子着火了,她还在吃吃喝喝……

    哼着曼彻斯特乡下农夫间的促狭小调,他也慢慢放松下来,虽然还不太敢把目光投向对面那位美丽的小姐。

    要是两位贵族家庭的青年男女坐在同一包厢内,就不会有丝毫尴尬,他们应该在仆从的服侍下优雅的喝着宝禄爵香槟,边谈论起家里某位爵士觐见维多利亚女王陛下的往事或者打趣南伦敦人素质的粗野……

    若在平时,这种平民、贵族混座的情况绝无可能,因为他们根本无力负担10英镑车票钱,这几乎是一个工薪家庭半年的收入了。

    而这张由黄色硬卡纸制作而成的车票正同一封信件,静静的躺在他磨光了毛的旧手提箱中。手提箱上绘有他父亲姓名的缩写T.James(詹姆斯·崔斯特),而他叫艾伦·崔斯特。

    艾伦小子接到这封信还是在五天前,邮差查克骑着他宝贝的自行车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送至崔斯特夫人处,那时她刚从棉纺工厂下班回来。

    寄件人未在信封首页具名,仅注明此信由艾伦亲自打开。崔斯特夫人虽然疑惑但也未窥探儿子的隐私,当然,这也跟她不识字有关。毕竟今年的大宪章运动胜利后,艾伦才得以进入一所教区学校进行初级教育。

    艾伦此前也曾收到过父亲老詹姆斯从开罗寄来的多封信件,可是自从三年前,风尘仆仆的他再次前往奥斯曼所属的埃及行省后,就音讯全无了。

    这次来信的会是父亲么?艾伦躲进自己挂满兽牙和蝴蝶标本的小房间后,浑身颤抖的打开了那封可能承载着日夜思念和困惑答案的信……

    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大意为:亲爱的艾伦,您的父亲是一位勇敢的英雄,三年前他在前往开罗的一次重要科学考察任务中同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们对此深表遗憾。然而旬月前,我们收到了一箱与他有关古物及札记。如果您有兴趣进一步了解上述详情,请于1851.6.5前,至伦敦水晶宫52号铺位面谈……

    信的末尾,附有一枚私章,那是一只蓝色鹰样式的标记。让艾伦在意的是这枚印章带有一种淡淡的腐烂味道。这种味道此前在父亲身上也曾隐约出现过。

    艾伦又往信封里望了望,看看有没有随信而来,留有父亲痕迹的物品。然而只有一张一等车厢的火车票被放置于内。写信的人似乎笃定他一定会赴约,故而提前买好了火车票。

    看完信件的艾伦沉默了起来。

    少年本能的畏惧那个被称为雾都的繁华大都市,那座灰蒙蒙又五光十色的城市会把乡下来的无知小子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一点。这是来自某些农妇的饭余精彩点评。

    可是为了父亲的些许线索,艾伦不得不鼓足勇气前往。

    因为他深深的确信,父亲不仅是一位坚毅的探险家,更是他的父亲。那个曾经搂着他的脖子跟他讲述雨林中惊险经历,三天三夜都神采奕奕的探险家,一位答应艾伦等他十八岁就带着他一起去探险的男人,绝无可能丢下他不管。

    父亲一定还被困在某处绝境,等待他的救援!

    想到这里,他死命攥紧了手中的信,仿佛那是父亲在绝望中伸出的伤痕累累的手臂。

    三年多来,父亲的失踪给母亲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她不仅需要终日忍受纺织机器的巨大嘈杂声,更顶着养活艾伦、供其上学的重任,谋取两份职业,日夜劳碌。她的身体已近崩溃,时常咳嗽不止。

    而且艾伦知道母亲也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偷偷的抹去过思念丈夫的眼泪。

    艾伦将决定告知母亲后,崔斯特夫人从一个皱巴巴的小包里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在旧衣店为他置办了一身神气的行头,当然,仅限于在曼彻斯特当地。还塞给他仅剩的两英镑作为路资和餐费,却没给自己留一个子儿的便士。

    然而坐在豪华包厢里的艾伦,出发时看着倒退远去的街景和母亲期盼的眼神、略微佝偻的身体,突然感觉到一丝愤怒。

    愤怒的来源是那个父亲为之工作的神秘组织,三年来对他们母子两人不闻不问,更没有发放过一分工资或抚恤金,甚至都没有告知过父亲消失的最终地点和原因。他们多少次托人打听均无果。

    这次请他去伦敦却出手如此阔绰,买下了只有贵族才能乘坐的一等包厢的车票。前倨后恭的反差,艾伦只能得出写信而来的贵族大人现在又有求于他的结论。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被那些隐藏在雾都里牙齿森然的贵族大人们给吃干抹净了。

    思绪间,火车经过了位于卢顿的一座长隧道内,瞬间的黑暗吞噬了车厢内一切的视野并将持续五分钟,此时车内只有车轮规律的噪音就像风琴奏出的一个拉长的咆哮音符。

    一等包厢的隔音、私密性做的很好,只要关紧门,内部和外部几乎算两个隔绝的小世界了。黑暗中的两位青年男女相对无言,贵族少女也放下了一直忙碌的画笔,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黑暗中的艾伦感觉密闭的车厢内飘荡起一层浓浓的白雾,这并非视觉上的反馈,而是呼吸间对弥漫着潮湿、腐殖空气的直观感受。难道是火车已经靠近雾都伦敦的缘故?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本能的警觉起来……

    “砰”,一声闷闷的重物摔倒的动静从极近的地方传来。若是放在平时,艾伦在嘈杂的环境中根本注意不到如此轻微的声响。声音的源头似乎是从隔壁包厢而来,而后又复平静。

    “先生,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好像……有人摔倒了……”

    带着几分迟疑的清脆声音在包厢里响起,冷不丁的吓了艾伦一跳。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来自对面那位美丽少女的疑问。

    骑士精神顿时驱散了短暂的不安,他清了清嗓子,柔声安慰可能有些怕黑的少女:“也许是某位先生靠在墙边的手杖倒了,上帝会保佑他的。”

    话音未落,上帝仿佛有感,重新归还了光明。火车终于冲出了幽长的隧道,两人的目光恰好此刻交集相对。

    在艾伦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张被上帝亲吻过的面庞,硬要用俗世的词汇来试着勾勒的话,她有一张下颌线明显的鹅蛋小脸,雪白的额头下黛眉细长,眼神清澈、灵动如林地小鹿,最出彩的地方是她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小嘴像是抹了口红般诱人。(注:维多利亚女王认为女性以裸唇为美,过度的口红修饰只是特殊从业者用来吸引男人的低下伎俩,被贵族视为禁忌)

    艾伦赶紧低下头为自己的唐突有点懊悔。当然如果没偷看这一眼,我敢打赌他肯定会更懊悔。这10英镑车票,太超值了!

    少女嘴角轻咧一笑,也没说什么,施施然打开了画板继续她的春蚕进食之旅。

    经此一事,双方好像都融洽、放松了一些,艾伦不再紧绷,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不知名小曲,不时偷偷瞥两眼那位也许看一眼少一眼的佳人。

    不知过了多久,包厢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尊敬的先生,女士,国王十字火车站马上就要到了。请带好您的物品,随后我会安排二位优先下车。如果需要叫马车也可以吩咐我。”身着红色制服的乘务人员恭谨的等候在一旁。

    艾伦轻轻嗯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水晶宫,更坐不起马车,此时少年心气让他不想漏怯,寻思等会儿问路,慢慢趟过去。少女则专心于她的画板没有任何表示。

    乘务人员在门外见两位贵宾没有其他需求,继续叩响下一个包厢……

    “呜……呜……呜……”随着响亮的汽笛声,火车减速驶入刚刚落成的国王十字火车站的九号站台。一阵晃动后,火车终于停稳。

    “嗨呀,搞定收工。”少女得意的莞尔一笑,取下画夹,小心的吹了吹,将画纸轻轻的卷好,塞给对面的艾伦。

    “父亲大人不喜欢我画画。我只能偷偷的练习,这幅画就送给先生喽。再见”

    少女拎起裙摆屈膝施了一礼,就径自下车去了。艾伦只来的及木然的挥了挥手,一种怅然若失的涌上心头。还能……再见么?

    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他不舍的将画卷展开,那是一幅印象派风格的黑白素描。

    近处铅灰色天空下,一位短发盛装的少年站在一片开阔的草原上,手里攥着一杆茂盛的向日葵,羞涩的笑着。而远方湖面的桥梁上,一列带有光和力量感的蒸汽火车冲破浓雾,疾驰向远方。画中的少年正是艾伦。

    不过他又揉了揉眼睛,素描中第三节车厢的顶上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扭曲影子伫立其上,又像是车头烟囱中喷薄而出的黑烟被风一吹,将散未散之时的定格,不仔细看只当是涂鸦了……

    来不及他细究,包厢门便被粗鲁的一把拽开,一位鹰钩鼻,留着红胡子,戴着高盔警帽的高壮中年男子便走了进来,他略带惊讶的看着这个半大的小伙子仍呆在包厢中,随即用锐利的眼神像手术刀一般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的一切。

    片刻后,他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低沉的开口问道:“其他旅客都走了,阁下为什么还不下车?”

    艾伦这才发现他看这幅画的功夫,整个列车的人好像都已经走光了,难道他妨碍到工作人员清理车厢了?

    他赶忙恭敬的回答到:“警察先生,我看这幅画看入迷了,万分抱歉。”他将画小心的放入仅有两件换洗衣服的箱子内,起身准备离开。

    两人擦身而过之时,那位红胡子大叔突然又说问道:“您在旅途过程中没有人进入您的车厢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艾伦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此一问。对于平民而言扯上这些警察准没有好事,他不愿多说什么。

    “我是大伦敦警局驻本车的警司鲍勃,我们还会再见的。”红胡子警司眯起了眼睛,背对着艾伦自顾自的搜索起车厢来。

    艾伦感觉莫名其妙的同时,只好耸了耸肩,咽下了准备问路的话。

    就在他踏出包厢的那一刻,几个蹲在隔壁包厢地上窃窃私语的警员吸引了他的注意。

    所谓好奇害死猫,总是不会错的。

    猩红的丝绒地毯上,一位衣着华贵,佩戴着勋章的中年绅士以极度怪异、扭曲的姿势半躺着,已经死去多时了。

    古怪的是,他的头颅顶着地板向后拼命的扬起,微撑起了他的上半身,左手的五指深深的抠进了地毯下的木制地板,右手死攥着一把大马士革纹的折刀,双腿保持蹬地的姿势。

    向后仰起的头让他狰狞、痛苦的面孔全部落入艾伦的视线之中。

    他的脸上覆着半张裂开的诡异白色面具,面具的眉心处有半圈红色太阳的标记;另外半边面具不知所踪,就像是生生从这位可怜绅士的脸上连肉带皮直接撕下来似的。血肉撕裂,五官模糊,失去嘴唇保护的牙龈赤裸裸的暴露在外。

    他向下耷拉着的痛苦嘴角跟半边面具上瘆人上翘的微笑嘴角形成了最恐怖的对比。

    “难道还是自杀?”一位年轻的警员脸色苍白,嘟囔着什么,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论。

    他的死因目前勘察后,大概率是脖子上一道深可见喉骨的惨烈刀伤所致,伤口跟他右手所握折刀的形状基本吻合,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或者入侵者的痕迹。死者伤口处皱巴巴的皮肤呈现出病恹恹的白色,没有一丝鲜血流出。

    应该没有人会用如此惨烈、痛苦的方式,挣扎着结束自己的生命。死亡在此时也许是一种解脱。

    猩红的背景下,那位绅士如同被某种邪恶仪式用尽后丢弃的可怜祭品,成全了某位魔鬼的玩笑。

    艾伦初到伦敦之旅蒙上了一层血色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