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区:魔法与战争
繁体版

第二章 老椿院和青枫社

    “人们会把斧头挥向窃贼,却不敢怨恨强盗。”

    ——青枫社

    人才街。

    第九区西三行省087区域内的大多数人更愿意称它为“贫民街”。

    不是在古公元中都要显得老旧的中世纪棚户住宅,也不是文学电影中充斥着肮脏、暴力、黑色和性的无法地带。

    当然,也并不是不存在。

    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穷。

    这里也有一栋栋的八十米高居民大楼。外表看着和其他区域的高楼大厦一般堂皇而亮丽,只是内里每一户的空间狭小又拥挤,就像一只罐头内塞满了黄豆,细小而数目繁多的豆子在密闭的玻璃瓶内,挤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五百块钱能住上最“豪华”的单间,一千块可以租到最“顶级”的“公寓”。

    这里的居民有老人、小孩,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妇人、过了不惑之年依旧困惑的中年男人,有爱美不爱哭的少女,有稚嫩但不再天真的少年。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属于联邦的底层劳动力,人均收入中拉低平均线的那一部分。

    这里的人们不会肤浅而庸俗地攀比豪车名宅,他们的话题永远务实而真诚:工厂、便利店、饭馆,哪家店的工资高待遇好,哪里便会成为明星词汇,在贫民街中口口相传下去,广为人知;哪家的姑娘勤劳朴实,看着好生养,她家附近的花坛就得被借花献佛的年轻后生薅个干净;哪家的小伙吃苦能干精壮憨厚,便会跟媒婆结下深厚友谊……

    在外人看来,这里只是一个人员庞杂的临时租宅区。而事实上,很多人在人才街生活的岁月,多以年甚至十年计。

    也许很多人早以将其当成“家”了。

    离了此处,别无他去。

    早晨六点半,恒星刚刚破开地平线,便已放出刺目的光芒,却并不灼热。室外气温在25摄氏度上下微微起伏,和阴雨天差不多。有一定“魔法学识”的人应当知道,这是囊括整个联邦的巨大固有魔法“恒温”的缘故。

    整个联邦一年四季,哦不,那都是生僻的历史名词了。在整个一年中,联邦的室外气温基本都恒定在25摄氏度附近。即便是贫民街的人,也不用为了过冬而发愁,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可以陪伴他们度过无数周末。

    如果人们想看一眼古公元人类抵御寒冷的服饰,只能去到位于第一区的联邦博物馆,据说那里展览有一件华美而厚大的冬衣。博物馆工作人员为了维护该冬衣的现状不使其腐败,每年都要消耗掉不少的魔法术式。

    老马早点铺前,一线摆着三张简易折叠桌,桌布已乌黑到辨不清本来颜色。其中两张餐桌在岁月的摧残下,长成了长短脚,将就垫上一摞旧报纸,勉强在方格石块组成的人行道上保持平稳。

    小铺的墙角处用黑墨歪写着几个大字“此处严禁乱扔垃圾”。

    路上行人不多,折叠桌上也只坐了三名食客。

    最稳当的那张被两个老熟客占了,中间空着一张,一个模样略痞的青年独桌。

    痞青年翘着二郎腿,轻微地抖着,不敢抖太狠,怕吱呀怪叫的塑料凳承受不住。光鲜但不花哨的衣着与周围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先前这人竟然还问着有没有三明治,差点没把小铺马老板给吓到,以为是哪家社团新头目来找活动经费的。

    痞青年勉为其难要了两只大肉包,也只把小小一团肉馅啃掉,这会儿正对着又厚又密的包子皮发愁。

    “诶,你听说了吗?”隔壁桌的中年汉子小声问道,“最近好几家店铺都被人抢了。”

    六点钟的街面尚还宁静,只有沸腾的汤锅轻微噪响,中年汉子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只隔了一张餐桌的痞青年听得分明。

    “不太清楚,最近厂里赶工,天天累得回家倒头就睡,哪有功夫打听那些。”

    中年汉子又朝铺老板喊道:“老马,你这消息灵通,你给说说呗!”

    小铺老板放了汤勺,富有电影化地在满是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差跟铺外几人要支烟了。他缓缓说道:“本来也是很寻常的事。不过这次闹得还挺大。隔壁枫林街知道吧?那有个什么日夜便利店,听说警察都去了。”

    “啥玩意?警察都去了?那啥便利店不是社团的合作单位吗?”

    合作单位在旧有名词上应该等同于“保护费征收对象”。

    “社团的人也去了,不过好像没插手。”

    “乖乖,可不得了!”中年汉子连忙将头埋进面碗,哧溜哧溜喝起汤来,不敢再问。

    转瞬间又回复到只有锅炉沸响的宁静,桌上再无八卦。

    这可把痞青年急坏了,生硬地揪出个略微相关的话头:“你们说的那便利店,好像工资还挺高,说是一月能拿到两千多,几位哥哥有没有路子给介绍介绍?”

    中年汉子“噗嗤”笑出声来,“娃娃你没做过活吧?你去打听打听,哪家店上明面的工资不是两千多三千多的?那是给你的吗?那是给社团的!那些店老板表示完,你不得也表示表示?真到自个手上,能有个一小半不错了!我说娃娃你也这么大个人了,爹妈也不容易,也该找点正经事做了,成天跟着人“江湖长江湖短“的搞所谓哥们义气,嘿!到头来连个半大小子都不如!”

    中年汉子早看这痞子不顺眼,一长串话连珠炮似的喷出,仿佛是岳父骂着不中用的女婿。

    被当成地痞的青年一下便红了脖子,想要辩驳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草草翻出两张零钱丢在桌面,灰溜溜地逃离了现场。

    痞青年穿过两栋楼间的窄巷,蹿进了停在隐蔽岔路上的一台小车。

    “师傅~”痞青年带着哭腔,好不难过。

    闭目养神的方脸男人被徒弟惊醒,随意瞟了瞟,发现青年两手空空,他陡然瞪大了几要入梦的睡眼,冷声问道:“我早餐呢?”

    嘿!好问题!

    痞青年一时间竟忘了委屈。

    ###

    痞青年前脚才走,老马早点铺就来了新客,倘若他还坐在桌上啃着包子,一定能认出这人就是那个被抢的日夜便利店里的少年店员。

    所以说浪费粮食可耻。

    少年店员林一物,不,便利店前店员看着折叠餐桌上剩着的两大半只包子,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只不过他还不至于将它们拾起来解决掉。

    起码不会在还有旁人在的时候。

    他喊道:“马叔!老样子来一份!”然后坐在了没有人也没有剩包子的空桌上。

    “好勒!”

    不多时,前店员面前便摆上了六只大馒头,一海碗稀饭,一小碟咸菜。没要鸡蛋。

    “怎么回回都是满头的汗?”老马指着他过量运动后通红的面孔问道。

    蓬松的黑发都被汗水粘黏成揪。

    在联邦固有的恒温魔法中生活七百多年后的人类,汗腺功能或者汗液分泌功能已经基本退化,即便在特有的极限挑战节目“马拉松长跑”中,都少有看到汗如雨下的场面——甚至雨都不常见,地表水分蒸发量已经远远少于古纪元。现代人的通常认知是,人在“一般剧烈”运动后,只能见到一层微密的体液,而其成分大部分并不是汗液。

    也只有底层劳苦民众尚还保有着“出汗的天赋”。

    甚至在那些与贫民街遥不可及的魔法师大人们眼里,汗液就是污秽,是一个高贵的人要远离的肮脏。

    “天生爱出汗。”前店员打了个哈哈。

    “娃娃不错,能吃!”中年汉子和同伴起身离开,桌上的搪瓷碗空得干净,一滴面汤都不剩,只见点点白屑,像是泡发了的馒头碎沫。

    “谢谢。”少年礼貌地回应。

    马老板进了里间和面,铺外只剩下少年一人。

    内心在挣扎。

    少年埋头卖力地啃着馒头,视线回避着隔壁桌两只没了馅的肉包。

    无疑是掩耳盗铃。

    就好像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毫无光亮的漆黑中,即便看不见,也能从透过隔音极差的房板传来的喘息声中,在脑海想象出具体的画面。

    食物对于少年林一物,几乎同等于男女事对独身汉的诱惑。

    啪嗒啪嗒。

    几个汉子踩着方格石块走进早点铺子。

    呼~

    林一物长出一口气,忍耐得辛苦。他匆匆啃完稀饭馒头,拍给马老板一张五元大钞,飞也似地逃离早点铺。

    晨练、午训,不满十六岁的林一物已坚持近八年。偶有中断,少年还没有那种一日不懈怠的毅力,幸运的是不曾荒废。

    这也使得少年林一物每日要洗澡二到三遍,尽管他在男性中都算是不爱干净的那一类。

    每天洗澡二三遍的林一物,每月用水却反常的少,一般不超过两方。

    热水器从没接通过电源,也就不需要事先放掉冷水。

    拧开开关,没有了莲蓬头的水管喷出水柱,在十秒钟的时间里打湿全身。关水。头发抹上洗发水,再用洗发水抹满全身。没有沐浴露。揉搓起一身泡沫,静置发酵一分钟,待洗发水的香味弥布全身。然后飞快地用水柱将全身冲刷干净。整个洗澡流程不需要两分钟。

    满身水渍也不用毛巾擦拭,轻轻蹦跶两下,抖落掉身上的大颗水珠,套上底裤,站在阳台上等待楼层间狭窄缝隙透过的风将体表风干。

    古典名著中,有说年轻人火气旺,屁股上能烙饼。

    烘干几些水迹自也不在话下。

    “笃笃笃。”

    纤薄的门板被敲响。

    门后是房东,一个体态极丰腴的妇人,穿一身宽大的红裙,像一朵盛开的肥牡丹。

    林一物穿了条运动短裤遮住底裤上的黄色小鸭,便拉开了房门。上半身裸露在外的腱子肉透出饱满的序列感。

    女房东被眼皮挤压成缝的眼睛里亮起一瞬的精光。房客林一物个头不高,一米七三、四的净身高,样貌寻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也唯有那一身隆起的疙瘩肉有着无限诱惑。不然房东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差唤手下伙计就好——即便是有电梯不用爬楼,仅仅是平地几步路,对她丰腴的体态而言,也是不小的负担。

    “林弟弟,下个季度房租要交了。”故作亲切的声音不算难听,但实在是不具备女性的柔美。

    “嗯,知道了,这两天就给您。”

    “你可是拖了好些日子了。”房东并没有转身离开,她作势往屋内走,宽大的身躯勉强挤过门框。

    林一物一手捏住门板,一手撑在墙上,牢牢地把门堵住。

    “后天,最迟后天就给您。”

    “其实林弟弟,你现在就能给我呢~”中年妇人发嗲的声音使得林一物一阵痉挛,他忍着不适,将手搭在房东的肩膀上,强行将她扳向门外。期间妇人的头发有意无意地擦过少年的胸膛。

    林一物艰难地闭紧房门,慌张地插上不牢固的插销,后怕地穿上T恤。

    “坏毛病,得改。”他自言自语。

    ###

    少年的出租屋在顶楼三十层,离地七十米,每一层楼的层高极低,不足两米五;十来坪的室内空间,基本的家具就能占去大半。居住其间,压抑感从四面八方层叠涌来。

    相应的房租也极低,一个月租金才300联邦币,二十层以上租价更低,按一季度800算——大抵是因为电梯老化经常死机的缘故。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林一物不爱坐电梯。

    “噗!”

    层高低,楼道也短,林一物能很轻松地以蛙跳动作,从楼梯上端一步跳到下端。落地却极轻盈,只发出轻微的响声。

    像一只敏捷的猫。

    但显然没有这么壮硕的猫。

    29楼到30楼间楼梯拐角处,堆着一团乌黑的“垃圾”,被突然跃下的黑影惊醒——那是一个流浪汉。

    瘦小的身躯紧贴着墙角,破布条般的乌色衣衫,凌乱肮脏的头发下漏出一双略清亮的眼,正惊恐地望着林一物。

    他没有理会,兀自蛙跳下楼去。

    ###

    人才街还算是城市中的贫民聚集地,而人才街往南四十里的横林小镇倒是实在的乡下。

    不多的稻田、遍生的荒芜、坑洼的土路,长满青萍的池塘、没过人的杂草、孤而高的独木。

    再往南是一道大堤,堤后是一条横贯第九区东西的大河。

    小镇上才几百户人家,却有一所规模不小的养老院,近三米高的围墙,白面红檐;四米阔的朱红色大门,上有匾额,书“老椿福利院”五个大字。

    过门而入,得见河池,四季水绿。有老头儿藏于树荫,坐而垂钓。中夹卵石小道,路尽有三层小楼,正是登记入院的办事楼。

    楼内大厅是两个青年当值,其中一个染了一头惹眼的金黄色头发,与养老院显得格格不入。

    另一个二十出头,面容青涩,透着一眼可见的腼腆。

    黄毛翘着二郎腿半躺在前台木椅上,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训着:“小马呀,咱这工作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首先你要得有眼力见儿,分得清客户谁是来养老谁是来办事儿的。养老呢,要拎得清肥瘦,那种瞧不见油水的,就得摆足咱的架势;看着像大主顾的,咱也不能弯腰太狠,落了自家名头。办事呢,要晓得是真办业务还是找麻烦的……”

    叫小马的青年神态恭敬,“好的,黄毛哥。”

    “诶。”黄毛很是受用,以前在社里都是弟弟辈分,好不容易出了青训部走上具体岗位,还新接手个带小弟的任务,可得摆摆大哥派头。

    两人正业务培训着,冷不丁黄毛收了瓜子,正襟危坐。

    楼外有脚步声。

    “来活了。”别看黄毛瞧着不靠谱,眼睛耳朵可灵着,办事也得体,知道给客户安排什么样的业务员才最合理。

    不多时来客走进办事厅。

    一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少年。

    黄毛愣了一愣,就职前台执事一职月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户。要么五六十岁的老头,自个儿养老;要么大腹便便的中年,帮家里老人办理入住;或者二三十的青壮,委托其他业务;几岁的小孩托管也有。

    唯独这半大不小的客户,还真没见过。“小娃娃,走错地了吧?”

    也不怪黄毛半点不尊重,实在是少年一身廉价的行头让他生不起谨慎的念头。

    “找你们社长。”

    哟嚯,看来还知道这是一家披着养老院外衣的社团。只是也太不晓得天高地厚了,社长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吗?

    还不等黄毛出声赶人,少年自顾地向走廊拐去。轻车熟路。

    “站住!”

    第一次带新人,黄毛正愁没地方给小弟露两手,这不机会就来了?虽然制服一个小毛孩也不显本事——

    只见黄毛左手撑住柜台,猛地蹬地,身体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转,高高滚过柜台。黄毛也不等落地踏实,左前脚掌发力,借助下冲之势向少年迅疾扑去。

    厉害!小马高声喝彩,难怪黄毛哥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前台——哦不,前台执事。

    黄毛左掌前探,以为抓这么个娃娃当是十拿九稳,哪曾想那少年只轻轻移步,便灵巧地让开。失了目标的黄毛,慌乱之下以手撑地,强行拧转身体,在光滑的地板上倒退着滑出二米才勉强停下,不至于摔个狗吃屎。

    “吵什么吵?”

    被黄毛的喊声惊动,廊道最外间的业务部值班室里冲出来三个大汉,其中一个手里还抓着一沓扑克牌。正好看到黄毛略显狼狈地直起身。

    “这小子来咱社团撒野。没事,王哥,不用你们动手,我来收拾这小子,刚刚大意了——”

    黄毛话没说完,脑袋上便吃了一记“金刚棋”。(屈起中指、食指敲击,横林小镇上的土话,多见于长辈管教晚辈。)

    “你干什么!”黄毛愤怒地大叫,倒不是王姓汉子使了多大力气,实在是吃了金刚棋就像是被当成小孩。这对于一个十岁以后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的社会青年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难堪。

    王姓汉子没理会,朝少年一拱手,歉声道:“小林哥,这家伙新来,不认得你,大水冲了龙王庙,对不住了。”

    “没事,”少年正是林一物,他礼貌地向汉子点头回应,又问道,“社长在吗?”

    “在的。”

    “嗯。”

    少年越过众人,径直向廊道深处走去。

    黄毛一头雾水,咱家社里还有这号人物?从来没见过。

    “这人谁呀?”

    王姓汉子握住拳头,伸出两只大拇指抵住,左右摆动,不怀好意地挑眉道:“你懂的。”

    黄毛看着少年走进廊道最里的房间,面有哀容。

    那里挂着一块木牌:青枫社。

    随风轻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