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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汤绽春桃

    入夜,京城医馆三尺雪中,千山暮雪方头疼回来,心中有事,不耐烦地翻着医书静心,刚好翻到最后一页之时,千山万古适时地递上一盏茶,“父亲,夜深了,早些休息,身体要紧。”

    千山暮雪没有接过茶碗,而是紧紧盯着万古,完全没有白日里的温和,此刻只有严父,“万古,你告诉父亲,昨日留你一人照看三尺雪之时,可有发生什么?”

    万古礼道:“南巡查司的人后来又来过了,搜刮一番,千山万古拦不下,幸好他们没搜出什么,便走了。”

    “没搜出什么?”千山暮雪道:“据明君传书,攻击木钟离的妖毒,很明显是易公子身上的,而此事,鲜有人知。为父知晓不是你做的,但事情总有蹊跷。”

    “当然不是我做的。”千山万古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确实不是我做的,我给青煞的毒分明是雍和妖毒,怎么扯到易莲生?莫非是南巡查司故意陷害于我?

    千山暮雪语气渐渐严厉,声线仍旧温和,“但是万古,为父也在反思,一直以来,是不是父亲对你太过宽容了,才导致你什么都做不好,连留守一间医馆都出了纰漏,这样我怎能放心将三尺雪交给你,将千山派交给你?”

    万古抬头,“父亲当真打算将位置交给我?”

    “不然如何呢?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一切最终都是要交给你的。”千山暮雪字字诚恳,万古听在心里却是字字虚伪:不,我才不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哪一天真正将我当亲儿子看过?

    见万古半天不说话,千山暮雪径自去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口茶水,叹气道:“罢了,你先去休息吧,反思一下自己,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尤其伤害的还是我的两个兄弟。”

    是啊,你所谓的唯一的儿子,还不如你两个兄弟重要。万古如此想着,还是带走了自己的茶,温顺告退。

    然而退出三尺雪,千山万古就猛然摔了那茶杯子,握拳颤抖着,忽闻身后草丛有人动静,立刻警惕转身,“谁!”

    擎羊从草丛中走出,“打扰了。”

    千山万古只是短暂惊愕,又立刻恢复那副温柔样子,一袭白衣夜中,像一盏月光,一礼道:“原来是清河姑娘。”

    擎羊摇摇头,“我叫擎羊。”

    万古别过头去,没再讨论这个问题,附身低头下去捡地上的杯子碎片,擎羊索性蹲下来和他一起捡,“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万古点点头,“家事而已,姑娘见笑了。”

    “那出去走走?”

    “什么?”

    “出去走走散心的话,心情会好些。”擎羊邀请道。

    ——

    天权道峰,夜间依旧花香弥漫,醉花间醒来走出,就见上玄明君背对着自己,正于帘后抚琴,琴声潺潺,内力崔之,对醉花间颇有疗伤功效,听见醉花间醒来的动静,琴声忽止,幽幽开口道:“你的伤并不重,伤口也浅,分明寻常大夫就能治,伤你之人没下死手。”

    醉花间道:“你这么一说的话,我还想问,闻人无恙为何中途改变策略要击杀禄存,分明禄存祸乱江湖对他是最有利的。”

    上玄明君直言不讳:“因为我说,道主应该休息了。”

    “道主……天玑道主……应该‘休息’了?原来如此。”醉花间恍然大悟,“那此番他又为何伤我?我和他无冤无仇,多此一举。如果是为了仕途,不是应该巴结我吗;如果是为了引你出山,他怎会如此清楚我们私下的关系,料定你必然出手?”

    上玄明君悠闲道:“那就是五道里出了叛徒,或者是对方情报太过深入。”

    “我看你才是最像叛徒的一个,再说,深入是能有多深入?咱们走过的路比耗子洞都乱,哪有痕迹可查。”

    “你自己去当耗子,不必带上我。”

    醉花间揉揉脑袋,岔开话题道:“我听文昭说,最近有个易莲生来求医?”

    上玄明君道:“是啊,每天在道峰下坚持,烦不胜烦。”

    醉花间:“那你救一下不就好了?”

    上玄明君开口,依旧是那句:“不救。”

    醉花间:“他身上有山河卷。”

    “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知道,你哪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知道还提。”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还提。”

    明君无奈,叹道:“怀域,你既然为了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醉花间大名李怀域,为了出门游玩给自己取了个醉花间的江湖称号,江湖人大多数也都是叫醉花间叫惯了,只有上玄明君从初识至今十年只叫他本名李怀域,总像是提醒醉花间原本身份似的。

    “但也不算什么坏事,”醉花间眼神坚定,“就帮我这一次吧,你以前坑了我那么多次,我总得讨回来一次,对吧三哥。”

    “唉……”明君长长叹气,

    “好吧,我救。”

    傅文昭正在扒饭,见上玄明君走出来,手里的筷子都要掉了,“主人,你当真要破例救外面的人?可山河卷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我若不做,便无人能做了。”明君道:“唉,谁让我总是这么好心呢。”

    “说这话你良心不会痛?”傅文昭扶额嘀咕,“你要是好心,那闻人无恙简直就是大善人了。”

    “不不不,”上玄明君摇头,“大善人这个名号,还是给我最合适。”

    傅文昭情绪激动,“你还要点脸吗?不!你是脸皮厚。”

    “多一张脸皮,就多一种身份,多一种体验,何乐不为?”上玄明君毫无愧疚之心反驳,悠闲摇摇羽扇。

    傅文昭:“脸皮厚是专门夸你的??”

    ——

    道峰脚下,梁言一脸沮丧徘徊,但仍坚持不懈地等着想着其他方式,忽而就见傅文昭出现,傅文昭道:“带他进来吧。”

    梁言一愣,受宠若惊,“谁?”

    傅文昭正被明君说话噎得有气没处撒,“废话,谁有病就是谁,你不是来求医的吗!”

    “好好好。”梁言好脾气行礼致谢,立刻背上易莲生跟傅文昭进去。

    ——

    夜间上京,一处小得不起眼的酒楼,来来往往不少人,楼阁雅致,雕栏镂空花纹,每一处都做工精细,又有些不似中原风格。楼外高悬一块牌匾,金墨题字“北斗遗客”,铁画银钩纵横整张纸匾,笔锋似是舞了一场刀剑,笔划宛如一条巨龙直下一气呵成、大气磅礴,让人看来与这小酒楼实在不符,压不住这字的腾腾霸气。

    北斗遗客,便是这家酒楼的名字。

    楼阁间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万古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花缭乱,双眼悄悄闭了一会儿,再次睁开,习惯性的笑了一下,温声道:“说是出来走走,怎么走到酒楼来了。”

    擎羊忙着点菜道:“不吃饱怎么有力气走走,而且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吧?”

    “姑娘观察仔细。”万古环顾四周道:“我以前不曾注意到过这么一处酒楼,现在看来,其实与寻常酒楼没多大区别,只是楼外题字实在亮眼,是店家老板所做?”

    擎羊:“不是,此前有客人问过老板,老板只说是朋友写的,轻描淡写而过。客人看字迹便想那位朋友定然不是寻常人等,便也不好再问。”

    “的确不似寻常人等,”万古一杯水饮下,轻言:“倒是有些帝王之姿、傲视天下,如果不是故意的技巧所致,那么此人必不是个无名小卒,也许还是我们认识的人。”

    “但这并不是这间酒楼的重点,”擎羊道:“吃饭的时候不要多想,会消化不好,而且我们是出来散心的,暂时抛开那些疲惫的拘束吧。”

    “抱歉,我总是习惯思考所有看到的东西,扰了姑娘兴致,抱歉。”

    “礼节也抛开。”擎羊用筷子尾敲了敲万古的脑袋,“不需要抱歉,你也不需要这么正经,可以放松些。”

    “我已经很放松了。”

    “不,和你在重鸾山的时候完全不同。”

    万古略微张口,有些惊讶,店小二已经将菜品端了上来,万古:“汤?”

    “对,我就说你平时一定没来过。”擎羊道:“你可试过反季赏花?”

    万古道:“我曾去过一次天权道峰,外界分明是冬季,道峰却总有漫山春花常年开着,永不凋落,身为怪哉。”

    擎羊:“天权道峰是自有高人所置,今日我要请你赏花。”

    “赏花?在酒楼?”

    擎羊点点头,请万古打开盖子,便忽见神奇之景,一朵朵春日桃花,在汤中刚好绽开,而此时,已是深秋。

    擎羊道:“这是伴随初春时开的第一种花,名叫迎春桃。在欲开未开之时,用竹刀取下,上下蘸蜜蜡,封于罐中,待秋日以熟汤就盏泡之,花即绽放。”

    万古纵然饱读古书,也觉万分神奇,见那反季的迎春桃含苞至放,热腾腾,粉丝丝,蜜蜡甜,一如心结初绽、命中佳人初来、绵延什么东西也同时初开,也许是情窦初开。

    后来又上了几道菜品,什么广寒糕,什么金玉羹,什么忘了名字的,一时间忘却身外嘈杂,颇有闲云野鹤之境。

    饭后散心,寂静街边,万古说起此闲云野鹤之境,擎羊道:“其实我想啊,等以后完成大人的目的,我也不做杀手,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隐居终老。”

    万古感叹:“我又何尝不想一直住在重鸾山呢,只是心中有所不甘。”

    擎羊:“既然心向田园,为何要执着与不甘?”

    万古:“我想成为父亲,超越父亲。曾经的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父亲对我很好,但是偶然一次,我听到了父亲与上玄先生的谈话,才知道,父亲似乎还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而他为了好好爱这个女儿,宁愿不与她相认,让她没有任何拘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从小就被父亲要求学聪明,学有礼,学微笑,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满意过,我又何尝不想像她一样,哪怕闯祸都会讨得父亲欢心。

    你说,时间是不是有轮回的,让我投生成为父亲的儿子,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报仇?”

    “轮回?”

    “嗯,这些是上玄先生告诉我的,他说,时间是向两个方向流动的,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就觉得是久别重逢。”万古温笑看着擎羊,“后半句话是我说的。”

    擎羊有些茫然:“其实这些我有些听不懂,但我愿意听你继续说。”

    “大约就是一见如故的意思,”万古道:“抱歉,我说太多了,我父亲常说我研究这些是没用的,但他却告诉妹妹可以研究任何东西,甚至是我碰都没碰过的三尺清风,他都可以给妹妹当作玩具随意耍弄,同时担心她被伤到,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那时候他眼里的亲情,似乎在我这里从没有过。”

    擎羊有些担忧,“那你们之间难道就没有过快乐地时候吗?”

    “快乐……对,我应该和你说些有趣的事。其实我很羡慕五道兄弟的,还记得他们年轻的时候,醉花间总爱在外面打架惹事,还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于是经常给对方撂下一句‘你等着’,然后灰头土脸地回来,把木将军叫出去打对方,把上玄先生叫去骂对方,醉花间就负责喊气势,直把对方打骂得身心皆受损、再也不敢欺负醉花间。

    结果往往最后,都是我父亲千山暮雪出来收拾烂摊子,给对方家里赔礼道歉,才算结束。

    有时候父亲忍不了了也会和木将军打架,上玄先生会叫上我和醉花间一起看戏,赌哪边先输。”

    “想不到五道还有这么逗趣地时候,那你岂不是每次都赌你父亲赢?”

    “是啊,其实我和醉花间每次都赌父亲,只有上玄先生左右摇摆,看心情押注,但每次都是上玄先生赌赢。”

    擎羊忍不住笑,“如此看来,上玄先生才是最大赢家。”

    千山万古也放松大笑,“哈哈哈,那段日子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确实令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