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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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榣与若木1

    夕阳西下,一条算不上宽敞遍布石草的小路上,一黑一青两道身影缓缓而行。

    走在前面的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边走边吃下手中最后一小块馒头,细细嚼了数十下才咽下,冲着手里空眨巴了两眼,一副仍旧没吃饱的模样。另一人则是一袭黑衣,双手环臂微眯着眼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青衫男子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等了后头那人走上前才开口问道:“你的法力应该是恢复了吧?”

    黑衣男仍旧慢悠悠的向前继续走着,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青衫男子跟了上去,指了指胸口,面露疑惑继续说:“那为何这金棺仍是毫无反应,莫不是坏了?”

    黑衣男听罢,些许赞同的点了点头,“那你帮我问问它,若是不顶用了,我也好趁早扔了它,省得麻烦。”

    “……”

    祁风伸手往怀里一掏,那东西握在手心里,有那么一瞬是真动了随手就要往外扔的心思,但到底只是摸了两下就蔫了气。这东西再不济那也是纯金的,他祁风扔什么也断不会把金子往外扔!

    若是盘缠还在,若是雨神给的那金叶子还在,他哪里还用得着在意这些,至少吃喝住行不愁,去哪去多远都无所谓。

    眼下他是真的又累又饿,这么多天一口东西也没吃上啊……

    棺爷微微侧头,睨了眼祁风,语调轻慢,“方才那个馒头是喂了狗了?”

    “哈……”

    祁风尴尬的眨眨眼。

    这么一说确实也是吃了。

    可就这么一点,就算狗也吃不饱啊。就那么一个小小的面团子咽下去都占不了一个铜板大小的位置吧。

    棺爷收回眼,没再说什么而是指尖一点,双耳上拂过两道金光,有所预料的提前隔绝了接下来一大段扰人清净的牢骚碎点子。

    祁风则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为自己伸冤诉苦。

    想他区区一个凡人,说是傍上了旁边这位神仙,靠他罩着养着,可细细算来他半个铜子儿也没为他出过。他是不必吃东西无非就是嘴馋吃个甜食绿豆糕的,困了就往金棺里一钻,可自己就不一样了,出门在外哪哪不得花钱啊,没钱了路上还得想法子赚钱,偶尔还得卖个艺,这日子过得是精打细算,好不容易富裕一回吧,结果还只是闻了个香什么也没落下。

    真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苦闷,可又能怎么办呢,那位爷只会悠悠然的两手一摆,哪怕恢复了法力也不吐半枚铜钱。到最后还得自己宽慰自己凡事看开了便好。

    佛说:“钱财之物,生不可带,死不可取。”

    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莫想莫念,莫想莫念!

    咕噜咕噜……

    肚子真的好饿啊……

    祁风揉了揉不争气的肚子,横竖左右一摸,发现原来真能饿出前胸贴后背,这几日又瘦了不少。

    都说望梅止渴,他此刻望着前头,视线所及之处都早已成了美味佳肴。什么水晶肘子、甜卤鸭、素烧鹅、小烧饼,还有绿豆糕……

    绿豆糕?不要不要,还是蟹酿橙好,对,就要蟹酿橙!

    这些个美食一样样摆在路两旁,挂在枝头,飘在空中。任他靠近嗅上一嗅,这些美味就丝丝缕缕地填满整个鼻腔,轻轻一咽,空荡荡的胃腹便得到了一丝充盈。

    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大概是饿出毛病了,等再睁眼时还是止不住的想。若能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宁愿不要清醒过来。现实实在太苦,自己造出的甜头谁也管不着,糊噔就糊噔了。

    这不还有不少寿桃在远处,一个个笑盈盈地朝他那么一招手,祁风顿时浑身都来了力气,他抬腿加快朝前走去。

    “动作快一些,乘客栈那位凤老板没回来,赶紧的,最主要是这两棵给我都砍了。”

    “这两棵……要是凤老板回来,不大好吧,毕竟是人家的。”

    “是啊,这不好吧。”

    “不好什么!从她来了这起,又是树又是客栈的就没消停过,闹出的动静那是人能弄出来的吗。就给我砍!”

    “不许砍!”

    “……”

    “什么声音?方才是什么声音?!”

    “你听见了吗?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说话!说……不许砍?”

    “好像是。”

    “是个屁,哪有什么声音,除了我们几个就这一棵树,它还能说话不成。再说这树本就要死了早些砍了还能有个用处,它在天有灵还得感激我们呢!动手吧动手吧。”

    “我生气了!”

    声音再次想起,是彻底的愤怒。

    喝音之下阵阵肃冽劲风席卷而来,引得方圆百里枝叶猛然震颤簌响不绝,吓得先前说话的几人惊叫连连拔腿就要逃,前后不过瞬息间人就被风掌掴得不知方向连同身边的家伙事卷离了地。

    棺爷又打了一个哈欠后如常继续踱步而行。凛冽狂风到了他这骤然温顺了不少,风力适中,凉意适度,吹起他的黑色长袍,衣袂飘然,竟平添了几分风雅。

    同样能稳稳站在风中的还有走在前头的祁风,不过比起前者的优雅自得祁风就显得凌乱了许多。

    伫立在原地的祁风抬袖掩面,青袍长舞。被扑面而来的气势冲散了美食梦后整个脑瓜子都被风吹清醒了不少,飞沙卷叶中依稀看见几道模糊的影子在空中转了几圈后就被吹到瞧不见的别处去了。

    总觉得下一瞬他也要连同那满地的碎石乱木被风裹到半空中去,但老天似乎并不打算给他飞天的机会,呼声戛然而止了,风势也陡然减弱,一切又归于平静。

    狼藉之中,林径之上多出了一个双手叉腰的小小红影。

    “小爷我不发怒,真当我是小豆苗子说动就动啊!呸!”

    一身红衣的小娃娃冲着远处早就瞧不见半点影子的方向恶狠狠的骂了一句,约莫是彻底解了气这才满心欢喜的回过身。

    “阿榣,你看那些人……”声音微微一顿,话却已经到了嘴,“全吓跑了。”

    小娃娃仍旧手插着腰,慌乱与尴尬仅仅在脸上停留了一瞬就一扫而空,双眉紧皱审视着面前的人,那表情实在算不上友善。

    祁风忙着理整被风吹得凌乱的衣袖还有满脸满头的飞尘细末,余光中能感受到远处投来赤剌剌的目光,心中飞速盘算着该怎么假装无事的绕过这个貌似脾气不太好的小妖。

    身旁悠悠然的闪过一个黑影,再抬头时已经有人指着那黑影喊斥:“站住!”

    棺爷像是没听见似的仍旧朝前走去。

    祁风微微叹了口气。他早该料到的,他的顾虑根本就是多余。以棺爷的脾气要走便走,哪管前头是谁拦路。

    “我说站住!不许动!”红衣娃娃奶呼呼的声音又凶上了几分,显然是真的生气了,在他身后霎时凝出数十片红叶,叶尖锋利如刃直指棺爷。

    “你是在和我说吗?”

    棺爷放缓了脚步但仍旧未停下。

    “就是你!”红衣娃娃扫了眼后头刚整衣完的祁风,小手冲棺爷狠狠一指,“不许往前走了,说,你们是什么人!”

    棺爷也往后头看去,正对上祁风一双眼。

    那双漆黑明亮的眼像是在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莫怪。

    棺爷神情平静,淡然地转回眼。

    出乎意外的当真没有往前再继续走,等祁风走到跟前时才发现他正把玩着腰间的灵渊瓶。

    “问你话呢,你是谁,还有你!你们是不是方才,方才……”红衣娃娃说着忽然神色僵住,楞在原地静默好一会儿双眉都快拧作一团,语气急躁,“快说呀,是不是你们,那什么了!。”

    为什么祁风有一种小娃娃好像想不起方才发生过什么的感觉。

    一旁的棺爷倒是极为顺畅的接了他的话:“是不是我们要砍这树?”

    红衣娃娃听了眉间一舒,“砍树?对!是你们吧!”旋即两手叉腰凶巴巴对着二人道,“哼,小爷我不发怒,真当我是小豆苗子说动就动!”

    嗯?他这话是不是方才说过了?

    祁风侧头疑惑的看着棺爷,棺爷冲他微微一点:说过了。

    在红衣娃娃又要掀起那股狂风飞叶之前棺爷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的指正:“不是我们。要砍你们的人已经被你吹走了。”

    “你骗人!”

    红衣娃娃嘴上不松,背后的红叶逼到他们二人身前时已明显慢了下来。

    “若木!”

    飞出的红叶被凭空化出的绿枝通通打落,最后棒直直的就落在了那红衣娃娃的脑袋上。

    “哎呦!”红衣娃娃捂着头顶,冲着来人一脸委屈,“阿榣!你打我干什么呀!”

    他身旁多了一个比他还矮上几分的更小的娃娃。

    一身绿衣,手执着枝条。这俩娃娃装束打扮都极为相似,仅是颜色不同,就连发间木簪都是一红一绿。

    之前未曾留意如今见那绿衣娃娃从树中而来,祁风的视线这才自两个娃娃身上转向他们背后的那棵树。

    这树也是生的奇巧,远远瞧着是棵一人环臂都无法抱住的擎天大树,再一细看却是一粗一细两株相缠的双生树。

    细的这株犹如藤蔓缠绕攀援着另一株依附而生,而顶部树冠又是一幅截然相反的景象,细小的树干有着超乎寻常的繁盛枝叶,如同一把巨大的伞笼罩在西侧。落日余晖正巧投在枝叶上,原本枯黄的叶片霎时炽红一片。

    恍然间祁风觉得在这夕阳之下它像是赋予了新的生机,连着细小的树干都隐隐泛着红光,就像鲜活的血液一般汩汩流动。

    榣惟灵树,爰生若木。

    棺爷的声音低低飘入祁风的耳中。

    “他没有骗你,砍树的不是他们。”榣轻声说。

    被唤作若木的绿衣娃娃更加委屈的撅嘴嘟囔:“那你就打我!”

    榣没好气的用树枝戳着他的肩膀用力一顶,转身走到棺爷的面前,边说边一一指过棺爷身上对应的事物与他看。

    “黑缎黑衣黑裤黑靴,最重要的还有腰间的这个小瓷瓶。你仔细看看!你忘了这就是凤姐姐要找的人呀!”

    若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将棺爷来回打量了好几遍,挠挠头,“可是,凤姐姐要找的人不是叫颜什么吗,哦颜墨!”

    榣扔了手里的树枝叹了口气:“是颜墨,但凤姐姐也说了,找不到颜先生,找到棺爷也是一样的。”

    “怎么一样?”棺爷慢悠悠问了一句。

    “这个嘛凤姐姐也没有细说,她只说你很厉害,所以你一定能有办法帮她寻到那人的。”

    棺爷点头:“我是很厉害,不过也不是什么忙都帮的,而找我帮忙的那些人也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可知道是什么?”他说着微微凑近了些榣,语气里透着几丝骇人的意思。

    榣神色微微一紧,似有犹豫。

    吓唬孩子这事他也是真干得出来的。

    祁风摇了摇头,想看看脾气没那么好的小娃娃会是副什么神情。

    那小娃娃果真不是那么好唬的,满脸不屑地哼哧了一声,上前一把将人拉到了自己身旁,仰着傲娇的小脸,“是什么不重要。凤姐姐既寻你帮忙自然是想好了要回你的礼,所谓礼尚往来,天下没有白帮的忙,有道是有求必有报,有感必有应,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又没求你。”

    话说的字字在理,瞧着那架势和气派,若不是身高吃了亏这理儿还能说得再硬气上几分。

    棺爷点头,对着榣浅浅一笑,“也是,你们又没求我。”

    总算说了一句小娃娃认同的话,若木满意的收回扬起的下巴转身拉过身边的人,“行了我们走吧,人既然找到了我们得把凤姐姐叫回来。”

    “等一等。”

    若木奇怪的看着被榣拽住的手,“怎么了阿榣?”

    “若我们都走了,他们也走了怎么办。”榣的视线流转过二人身上,轻晃了下若木的手臂,“还是你去吧,我留下来。”

    “也行,可是我记性不好,万一我忘了怎么办。”若木挠了挠头讪讪道。

    “要不还是你去,我留下守着他们吧。”

    “我怕你又和人家动起手来。放心,找人这事你不会忘的,而且凤姐姐一见到你也就知道是有消息了。”

    “可你……”话未说完被榣拉着手又是晃了一晃。

    若木拿他没办法只好妥协,“唔,那好吧,我去,很快就回来,你自己小心一点啊。”嘱咐了两句后极为不舍的离开了,临走前还放心不下的一步三回头,最后榣抄起小树枝赶了几次才把人彻底送走。

    榣却又突然开口唤了一声已经要消失不见的人。

    “阿若!”

    “怎么了?”

    看到若木回头,榣微微向前挪了一步,抿了抿嘴与他挥手,“没事,快去吧。”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是不是祁风的错觉,榣的脸色似是比刚出现时都又白了几分。

    “我还能活多久?”

    这话问得没来由,更是超出祁风的能力范围之内,但一想到身边还有个人就明白了,笑着摆手:“我叫祁风,他是棺爷。”

    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视线在俩人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晕,连忙低下头,“我认错了……实在不好意思,棺爷,祁公子。”

    不出意外的后头这俩名字与他躬身对准的方向又是相反的。

    “你能活多久,在于她。”

    棺爷踱步到他身侧,背倚着树缓慢的说着:“她能活多久,你就能活多久。”

    榣神色微怔低垂着眼,许久才开口:“那他,他有多久的命。”

    “你留下只是为了问我这个?”

    “我……”榣手紧紧攥着衣角摇头,抬头望向棺爷,眼中看的是他背倚的树,“若是将我们分开,是不是就会好了?”

    棺爷眼睑微垂,视线落至地面,他所坐的位置有几条盘根错节的树根,一小部分露出地表,余下的顺着微微隆起的草被往更深处无限蔓延。

    “来不及了,你们的命早就连在一起。”

    榣还想说什么时不远处走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肩上背着包裹,一手扶着身边的女子,像是赶了许久的路,俩人神色都有些疲惫,脚下也略带沉重。

    男人扶着女子走近,以袖拂汗,看了眼前头的岔路后向几人问路:“请问去拾雅客栈的路可是往这走的?”

    榣点头,指着前头岔路中的一条道:“你们往这边再向前走个二里路就到了。”

    男人听了面露喜色,道了谢就想继续走,那女子却拽着他的手不肯走了,轻轻捂着胸口咬唇低声:“衡郎,停下歇一会儿吧。”

    男人看了眼天色还想再劝,可见女子柔弱微喘又实在不忍心,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细发,“那就在这儿坐下缓一缓吧。”说完为女子寻了个干净的大石块坐下休息。

    男人屁股才挨到地就忙活着从包裹里翻出一小包东西,展开油纸是几块点心,递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帕子净手,从里头拿了一块就要喂那男人,约莫是察觉到对面还坐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孩子,脸上一臊急急地又收回手低下头咬了一小口。

    一对赶路的小夫妻,满心满眼都是彼此,举手投足尽显恩爱甜蜜,旁人看了多少有些艳羡。只不过此时此刻他二人的吸引力似乎还比不上手里那块糕点。

    祁风瞅了一眼就挪开不敢再看,他认出了那是桂花糕,再多看一眼就能瞧见咬进人嘴里的软糯劲了。

    这要在人家娘子面前忍不住吞咽口水那真是误会大了。

    棺爷也瞥了一眼,断定不是绿豆糕后就果断合了眼。

    居然有人吃糕不选绿豆糕,实在是没品没味,不懂吃。

    榣则靠着树身缓缓抱膝坐下,微微别过脸盯着脚边的小草。

    三人都不约而同挪开眼,对面的男人根本也没在意,满眼都是他的小娘子。嘘寒问暖照顾地极为周到,女子靠在他怀里与他时不时说上几句,掩嘴低低笑着,眼神无意识地偶然落到树下的几人身上,脸上的红霞更浓了。

    两大一小就这么一人一边背倚着树席地而坐,好看的像是一幅画。一个敛目休憩,一个仰首出神,一个垂眸深思,直至他们身上最后一丝温亮也隐退到了山林辟谷中。

    “落山了。”

    “说好的很快就回来,该不会真连回来的路也忘了吧。”榣苦笑。

    早知道就不让他去了,算起来这应该是第二次和他分开,总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分明他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可眼前就是见不着人。原来不是他们分不开,而是他真的离不开他了。

    “你想求什么?”

    声音淡淡自头顶飘入耳中。

    这句话一出反倒将榣的思绪拉回到更远,同样的残晖余落下,有人问了他同样的话。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很多事就已经注定了。

    祁风仰头望着顶上那片片由红复又转黄的叶,层层叠叠的叶片之上忽然凝出许多的水珠且越变越大,晶莹剔透,水珠里面还浮动着几个人影,就像一幅幅会动的小画。

    祁风认出了浮珠上头显出的人,是榣。

    这是……榣的记忆?

    “要是那会儿我真心求了,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榣抬手想接其中一颗浮珠,可还没等他触碰到它,它就碰到了叶尖,啪地一声在他顶上破裂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