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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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上元灯会

    要说京城里过年这十几天中哪天是最热闹的,那必定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了。

    原本因为过年而生意冷清的画舫酒肆、瓦舍勾栏,大街小巷无不张灯结彩。且朱雀大街会有一年一度的花车表演,也只有这一天官府才会暂停宵禁,难得允许商贩们把摊铺开到深夜。

    裴居敬的身体在府里将养了三个多月,这会子差不多好全了,那点嘴馋贪玩的小心思就难免活络起来,吵着要去灯会游玩。宁君儒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他等大家吃过晚饭再相约去朱雀大街看花车表演,去望江楼吃一壶桃花醉。

    闭门养伤的日子太难熬,裴居敬卧在床榻上无所事事,都快把院子里那颗银杏树的树干子给盯穿了。如今身子痊愈,自是出来潇洒的好时候,愣是提早了一个时辰从家里出发,去好久没去的望江楼吃酒菜,顺便带上了宁君儒和蒋铸——毕竟一个人喝酒吃菜多没意思?

    谁知蒋铸来时却自个儿提了几个酒囊,落座时往桌上随意扫了那么一眼,不无嫌弃道:“中原的酒向来淡而无味,流水一般,不如尝尝我们那儿自家酿的酒,你就知道什么才叫够劲。”

    说起来,蒋铸此人其实本名并不叫蒋铸,而是当时为了掩人耳目随意编造的名字。他是个蒙古人——这点从他护送上皇归京时使的弯刀便可以看出来——他的真名其实是叫哈铭,与宁君儒在上皇北征时还打过几次照面。

    既然是哈铭说好喝,裴居敬自然是来了兴趣:“我还真没喝过蒙古的酒,来来来,让我先闻闻!”

    哈铭便拎了个酒囊递给他。

    裴居敬接过,把那塞子拔了,凑近鼻子闻了闻:白酒清冽的气息从那酒囊的小口子里冲进鼻尖,一下子勾起了他肚子里沉睡已久的酒虫:“好酒!”

    他迫不及待地拿了个杯子,刚想往里倒酒,却被哈铭伸手拦下了:“这酒用杯子喝那是糟蹋了!在我们蒙古,需得是用银碗才能配得上它。不过这里没有银碗,用瓷碗倒也可以勉强代替。”说着,哈铭把裴居敬手底下的杯子抽走,唤小二来换成了个青瓷碗才肯往里倒酒。

    那透明的酒液盛在碧色的碗里,飞溅而出挂在碗壁上的酒滴倒是沾出了一丝青荷玉露的意思,竟有些说不出的风雅。

    裴居敬抬手也给哈铭斟了一碗酒,两人将那酒碗一碰,各自豪迈地一气喝了个底朝天。

    裴居敬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角:“嗯,蒙古的酒果然比北京的烈上许多。但这酒入口清,回味甘,叫人忍不住想再来三碗哪!”

    于是一旁只吃菜喝茶的宁君儒便眼见着这二人三碗又三碗地下去。不知道第几个三碗之后,裴居敬“咚”地一声,光洁的额头就磕在了桌子上。

    宁君儒和哈铭对视了一眼。

    哈铭明显错愕地愣了一下:“我以为他挺能喝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醉了。他酒量如此之差,你怎么也不知道拦一下?”

    宁君儒闻言,默默无语地瞥了一眼地上放着的三袋儿已经喝空的酒囊,还有哈铭抓在手里已经见底的第四个酒囊,实在不知道该对哈铭嘴里这所谓的“酒量差”做何表示。况且,他对酒这个东西也着实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在他的认知里,裴居敬似乎从未喝醉过。

    “我都忘了,这酒虽然喝着顺口,但后劲儿挺大,估计是裴居敬也是没觉着上头才一直喝的吧?”哈铭挠了挠自己扎满了辫子的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他都醉成这样了,后头看花车那事儿……”还去吗?

    宁君儒认命地把人扶起来,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对哈铭点头道:“怕是去不成,劳驾和袁百户他们说一声。”

    哈铭“哦”了一声,又道:“那我再吃会儿,你便先带他回去吧。”

    宁君儒点了点头,架着裴居敬出了望江楼,临走时还不忘掏了裴居敬的荷包,把他们那桌的账给结了。

    大约是正月里的风着实有些冷,还未到家,裴居敬便先被冻醒了。

    他打了个哆嗦,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只是看见了什么,忽然就来了精神,指着边上那摊子对宁君儒道:“伯颜,我想要那个!”

    那是一个卖首饰的摊子,上头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各样新奇的面具簪花团扇之类的小玩意儿。而裴居敬手指指着的方向,正好就是一个金色带流苏飘带的面具。

    宁君儒诧异地偏头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裴居敬,这才发现这人虽然兴致高昂,眼神却并不很清澈。

    宁君儒回过味来了:敢情这人根本没醒酒,就是冻精神了。

    裴居敬等了半天,发现宁君儒根本没有半点买东西的意思,顿时便撒起泼来,在宁君儒边上又是叫又是扭:“我就要那个我就要那个,要是你不给我买,我就躺这里不起来了!”说罢,还真作势要往地上倒去。

    宁君儒吓了一跳,怕他好容易好了的身体再冻着落下病根,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他拉住。

    裴居敬无赖一笑,顺势拉着宁君儒的手左摇右摆起来:“快买!”

    “……”宁君儒无法,只好一只手握着裴居敬的两个手腕——怕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另一只手从荷包里拿了钱,买下了裴居敬说的那个金色缀流苏飘带的重明鸟面具递给他。

    裴居敬得了面具,乐得和个小傻子似的,要宁君儒赶快给他戴上。

    谁知宁君儒刚撒开握着裴居敬手腕的手准备给他戴面具,这人又同兔子一般矫捷地溜了,一点都不像是个喝醉了的人。

    宁君儒只好手里拿着那面具,去追往人群里窜去、似乎是铁了心要玩躲猫猫游戏的裴居敬。

    两人你躲我追了好一会儿,裴居敬才算因为体力不支而败下阵来,被宁君儒抓了个正着。

    宁君儒把他按在廊桥上坐下,站在他面前,笨手笨脚地把那稻荷神面具给他戴上。

    裴居敬扭来扭去,就是不愿意好好坐着让宁君儒戴面具,忽然又不知看见了什么,指着廊桥下的一个摊子道:“我想要那个竹子灯笼!”

    宁君儒努力了半天,那面具到底是因为裴居敬的不配合戴歪了。他叹了口气,果断放弃了:就这样吧。

    “给我买个灯笼嘛!”见宁君儒要来拉自己,裴居敬往后一躲,把那碍事的面具往头上一推,又补了一句,“我不会乱跑的,我就在这里坐着乖乖等你回来,不行吗?”

    宁君儒看了他半天,直到确定这人确实没什么力气再到处撒欢了,这才下了廊桥,去那灯笼摊给裴居敬买他刚刚指的那个竹子图案的灯笼。

    裴居敬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满月的清辉撒落人间,在他的面前投下了一片银白色的月光;烟花和着微风,带起檐角的灯笼轻轻晃动,在他的身上镀下了破碎杂乱而又影影绰绰的浮华。

    或许是他坐着的样子实在是过于安逸温柔,宁君儒买完灯笼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女子正站在裴居敬面前小声的说些什么,笑容也是娴静温婉,两个人仿佛一幅画一般宁静美好,遗世独立到让人不忍破坏。

    宁君儒也不好上去打扰两人,只得拢袖捏着那只灯笼在下面站着等他们。没想到等了一会儿,忽然就见裴居敬对着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后——

    “嗝——”一个冗长而响亮的酒嗝就从裴居敬嘴里冲了出来,然后宁君儒就惊愕地见着裴居敬拎着他那不算宽大的袖子,以毫无气质地到可以说是粗鄙的动作抹了抹嘴,抬起头对着那女子露出了一抹憨傻的笑容。

    那女子惊呆了:“这……”

    “……”宁君儒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阵发麻,无奈地闭了闭眼,硬着头皮上去,对那女子施了一礼,抱歉道:“对不住,他喝多了。”

    那女子勉强笑了一下,也没答话,只福了福身便赶紧走了。

    宁君儒怕裴居敬再生事端,只好不顾他的抗拒挣扎,架着这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裴居敬的闲宁府。

    刚迈进府门,裴居敬便迫不及待地甩开了宁君儒的手,撒着欢跑到了院子里,见着那棵银杏树就抱着死活不撒手,一边哭一边道:“杏杏,杏杏,你站了这么久累不累啊?从我醒过来那天起,你就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呜呜呜,你一定很爱我对不对?”

    “……”宁君儒头大地攥紧了拳头忍了又忍,实在是看不过眼他撒酒疯,裴居敬闹将起来也着实是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把他从银杏树上扒下来,他立刻在院子里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唱不知哪里听来的艳曲,像只兔子般东奔西跑,精力足得像要是把他这几个月攒的心力都在这次第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似的。

    宁君儒逮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抓住他这么个无头苍蝇般灵活乱窜的醉鬼,还不敢松开手,怕他再满院子瞎跑,只得叫小厮去拿了根麻绳把他结结实实地捆住。

    裴居敬被捆了也还是不老实,像一尾上了岸的鱼一般不停地在地上扑腾,嘴里还叫:“宁伯颜,你这个小人,有本事不要捆着我,和我光明正大地打一架啊!来啊!”

    “……”宁君儒冷着脸抽出小厮身上那块抹桌子的布,随便团了两下,粗暴地一把塞进了裴居敬嘴里,府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小厮见怪不怪地帮着宁君儒把裴居敬抬进了房内——中间一度因为裴居敬挣扎得太狠,差点抓不住他的腿——但最终还是把人丢到了床上。

    小厮累得气喘如牛,擦着大冬天里还被热出一身的汗,去厨房给裴居敬熬了一碗醒酒汤来。

    等那醒酒汤熬好,小厮端进来时,裴居敬已经闹累了,被宁君儒拿被子裹成个蚕蛹,倒在床上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着,时不时还砸吧两下嘴,也不知在回味些什么。

    宁君儒随手把那块塞嘴的抹布叠好丢在了桌上。余光瞥见小厮端了汤进来,便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把汤放在桌子上,压低了声音吩咐道:“我先走了,你守着他。”

    小厮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估摸着怎么也该是亥时了,于是应了声是,还一路把宁君儒送到了门口。

    大约是怕小厮对付不了醉了酒的裴居敬,严宁君儒临走前又回头嘱咐了一句:“绳子明早再解。”

    小厮点了点头,宁君儒这才走了。

    所幸裴居敬闹了半宿,再加上喝了那许多酒,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慢慢醒过来。

    也得亏是哈铭带的酒是真的好酒,就算裴居敬醉成那个样子,第二天起来竟也没有头疼。

    虽然没有因为喝酒头疼,但是裴居敬仍然感觉到了头疼——昨晚那些酒后的记忆非常煞风景地回笼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姐很不风雅地打了个大大的酒嗝,裴居敬都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他好好一个情场浪子,在京师纨绔里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怎么能干出这么有失大雅的事情?

    小厮在一旁听见他长吁短叹,以为他是在恼恨昨夜在院子里干的那些不着调的事情,便出声安慰道:“公子不必如此忧愁,不过是上元节醉酒罢了,昨日里醉酒的人多得很,实在算不得什么事。”

    裴居敬一想,觉得甚是有理,便也没再多纠结。

    况且那小姐也不一定知道他是谁,经昨日之后也未必会再见,何苦为了这点子事情徒增烦恼呢?

    他这边厢洗漱完毕,刚坐上桌用早午膳,那边袁彬同哈铭两人就登门来访了。

    袁彬笑着道:“昨夜里你没来赴约,听哈铭说是喝多了,我今日特来看看你。”

    裴居敬有些脸红:“照理说昨日里爽了你的约,今日里本该是我上门赔罪的,没想到倒是你先来了,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哟,你还会不好意思呢?”袁彬新奇地盯着他猛瞧,嘴里还不忘打趣他,“倒是头回见着,这可得逮着机会好好欣赏欣赏了。”

    哈铭也跟着笑起来:“我这酒你下回还喝么?”

    “当然要喝,怎么不喝?不过是酒劲儿上来有些慢,下回少喝点便是。”裴居敬忽然低声道,“可是有要事找我?”

    袁彬和哈铭对视了一眼。两人知道有些事肯定瞒不过他,不如给他透个底也好。

    袁彬便收起了笑容,正经道:“先前皇上把上皇送去了南宫,这事儿我同你说过。今儿一早宫里传出消息,说皇上锁了南内的大门,从今日起每日派两队锦衣卫在洪庆宫轮流守卫,饭食也从专门的口子里送进去,别说闲杂人等了,怕是孙太后都难再见上皇一面。”

    裴居敬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袁彬应该是一得知这此消息就急着来给他报信,这才一早就往他这儿赶。

    裴居敬吃了两口包子,觉得无甚食欲,又把筷子给撂下了。

    袁彬和哈铭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皇宫那样势力的地方,若是一朝失了势,还不是谁路过都巴不得往上踩两脚?谁管你以前是太监宫女还是贵妃皇帝,只要是入了冷宫,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今皇上把上皇囚禁在南宫,要不了多久,不,甚至要不了一个时辰,整个宫里都会知道这件事。裴居敬几乎都能看到日后上皇和钱皇后日子该是多艰难。吃不饱穿不暖是肯定的,更不用说肖想什么锦被银碳了,说不准连吃穿用度那些物什也要被扣得所剩无几。

    “对了,”袁彬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裴居敬,道,“这是那一位托我送给你的纸条。”

    裴居敬接过,展开那纸条细细查看,上头不过寥寥十一个字而已:

    南宫有黄党鸟雀,务必找到。

    落款章仍是那方熟悉的“金玉满堂”。

    裴居敬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袁彬道:“可指派了哪一所的锦衣卫去巡南宫了没有?”

    袁彬道:“指派了,说是第二所汪景洪汪佥事下属的锦衣卫。”

    “汪景洪?”那不就是汪皇后的弟弟,当今国舅吗?

    裴居敬暗忖:汪家虽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据他所知,宫里头的这两位却并不是黄党,这也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一点。

    照常人所想,若是上皇真的夺了权,那么汪家必会因为皇上的缘故受到牵连,首当其冲的便是汪皇后与汪佥事,汪家也必定会就此株连九族一蹶不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保住家族的繁荣和自己的富贵,汪景洪必定挖空心思也要把南宫围成个铜墙铁壁,若皇上说派两队锦衣卫,汪佥事就肯定会派三队甚至四队锦衣卫来轮换。

    可汪家一门忠良,当年为了不致兄弟阋墙,先皇早早就做了打算,择了金吾左卫指挥使汪家那刚毅仁善的大女儿汪静姝为朱祁钰的皇子妃。

    这也是为何金玉满堂曾经说若在宫中行走不便,可找汪佥事相助。

    “那边必定会想办法浑水摸鱼的。”袁彬感叹。

    “呵,”裴居敬盯着手里那只瓷碗,阴恻恻地笑道,“他们有他们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不就是浑水摸鱼么,我自有办法解决。”

    那是锦衣卫,不是汪府的私兵,谁是黄党谁是红党,谁又是那只扑腾的鸟雀,对底下那些普通的巡逻缇骑们来说根本无甚分别,只要不妨碍自己偷懒耍滑,谁会在乎自己的队伍里多了那么一两条花花肠子呢?那是上头的人才该头疼的事情。

    反正他和宁君儒还挂着锦衣卫其他所的名呢,什么时候混进去巡逻队不是混,何必急于一时,白白让人起了疑心?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且容我再斟酌几日。”裴居敬摸着碗沿,心底已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还有一事。”袁彬顿了顿,道,“我先前听闻之前参与在居庸关截杀过我们的百鸣楼不知被谁一锅端了。”

    “竟有这事?”裴居敬一惊,“百鸣楼算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杀手组织,竟被人端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笑了:“有趣。此事我会留意,说不定能揪出背后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