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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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望月将晦

    汪景洪已在宫墙隐蔽处等候了多时。

    每四日裴居敬都会从这条路上过,今日汪景洪得朱祁钰之命,在此等裴居敬路过。

    不多时,裴居敬与宁君儒的的身影便从拐角处出现了。

    如同往常一般,宁君儒早早就发现了他。不过也因着他三五不时地来等,宁君儒早已对会在这里看见汪景洪之事习以为常。

    裴居敬同之前十几次做过的那样,把怀里揣着的一小块包裹递到汪景洪手里:“上皇做的几个小玩意儿和上皇后做的几方丝帕。”

    “嗯。”汪景洪接下,也如裴居敬一般揣进怀里,“上皇还是同以前一般么?”

    “上皇看起来已经习惯了洪庆宫里清苦的生活,竟开始得了些乐趣。毕竟陛下未曾对上皇下狠手,除了吃穿用度短了些,旁的都无不妥。”裴居敬叹了口气,“照这般下去,陛下的计划怕是要落空。”

    汪景洪也叹气,却毫无办法——宫里这些贵人的事从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他转而问起了裴居敬:“你这般两边跑,还吃得消么?”

    “吃不消也得吃得消啊。不过巡守是夜里的活计,北镇抚司这几个月来还算太平,倒能让我关上门补补觉。”

    汪景洪道:“也亏皇上居然同意了那种方法,不然得把你劈了才够使吧。”

    除了上回定卢忠罪那一次里裴居敬在早朝上露了一面,后头都由皇上做主免了他的点卯,他也不至分身乏术,所以这几个月以来两人也从未露馅。

    裴居敬笑了一下:“总归有办法的,汪佥事不必替我忧心。”

    汪景洪见他心有乾坤,便也不再多说,当即告辞去交差了。

    那小包裹没多久就被呈上了朱祁钰的书桌:“陛下,东西已经带回来了。”

    “嗯,”朱祁钰打开包裹,摸出里头的东西拿在手里把玩,口中问道:“里面的情况如何?”

    汪景洪一拜,道:“裴大人说上皇已经安于现状多时,长此以往恐怕难以遂陛下的愿。”

    朱祁钰闭着眼睛叹了口气,道:“他在外头受苦太久,心性上到底是变了许多,原先叫苦不迭的东西如今再拿过来给他尝,他竟也不再觉得苦了。”

    “罢了,明日把于少保请来,朕再与他商议吧。”

    汪景洪拜了一拜,起身告退。

    朱祁钰见他走了,便捏着眉心有些头疼地窝进了椅子中。

    他那个皇兄,原本的天之骄子,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北狩的这一年里却是土里埋着的草根也吃过,被牲畜践踏过的脏水也喝过,甚至连蛮夷也跪过,挨饿受冻都扛过来了,洪庆宫里的这点苦头与那些相比起来不过就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而他又不可能真的对自己的哥哥狠下心来做些什么。

    如此说来,这大事恐还需再细细筹谋些时日。

    正出神间,外头却传来了一阵极轻的刀兵之声,像是从东宫的方向传来的。

    朱祁钰一惊:“发生了何事?”

    话声刚落,远处就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宦官,着急忙慌地跑到懋勤殿门口和守门的宦官说了两句什么。

    “让他进来。”朱祁钰朗声道。

    那宦官进门进得急,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记,险些跌倒。

    高平皱起了眉:“何事慌张?”

    “启禀陛下,太子遇刺了!”小宦官也没顾得上礼仪,直接仆倒在地,哆哆嗦嗦着道。

    朱祁钰呼一下站起来,立刻急匆匆地往外走。

    到底是朱见深运道好,今日孙太后自晚膳开始就有些没来由的心慌,一直到睡前都未曾排解,便在那时动身去东宫探望孙儿,正巧与刺客撞了个正着,身旁几个护卫的锦衣卫便立时上去与那个刺客打将起来。那刺客眼见自己刺杀失败,干脆利落地咬破了自己牙齿里藏着的毒药,正巧就倒毙在了朱祁钰跨进东宫宫门那刻。

    护卫的锦衣卫因着不是北镇抚司受过专门培训的那一批,也未曾想到防着刺客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手。见朱祁钰进来了,立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告罪。

    朱祁钰也知晓此事不是这些锦衣卫的过错,况且他们也只是孙太后的护卫而已,此番也算是护驾有功,只能都赦免了。

    刺客的尸体被几个宦官拉去了刑部,主事的几个刑部官员在睡梦中被拖起来连夜调查,却一无所获。

    “好一个死无对证。”

    在场几人心下明白,这刺客死得如此干脆,必是某家豢养的死士。而这群死士都是经过多年的严格训练,必然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来指向主家。

    朱祁钰大怒,寅夜找来当夜巡查的禁军头领和南镇抚司郑镇抚使问责治罪。

    天光还未大亮,裴居敬就已收到了消息。胆敢行刺东宫,刺客又当场毙命,有此手笔的必是黄党某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怎么了?”宁君儒见他眉头深锁,便问了一句。

    裴居敬随手把纸条塞进嘴里吞了,凝重道:“太子遇刺了,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孙太后已将太子带回她的寝宫亲自照看。”

    冷静如宁君儒也不由得大骇:“什么人做的?”

    “不知,刺客服药自尽了,没给人审问的机会,身上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裴居敬闭了闭眼,“事情棘手了。”

    他偏过头,道:“我得再去一趟南宫。明日起我们就不会再来巡守了。”

    果不其然,二人前脚刚出了宫门,后脚北镇抚司的调令就到了,指名了要裴居敬和宁君儒回三所查案。

    太子之事本是严密封锁了消息的,但昨夜的动静着实不小,宫里消息又传得快,又如何能瞒得过?裴居敬得到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当值的几批锦衣卫便也都得了知此事。

    兹事体大,关系国本,季襄不敢不放人。

    裴居敬只得把南宫巡守之事全权交给了松烟和风筝处理,赶紧回十五所调查。

    当月宫里的宦官和宫女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拖进昭狱永世不见天日的人就是自己,同时却又有人趁此时节胡乱指认与自己素日有旧怨的对头,一时间竟腥风血雨,满地荒唐。

    于谦进懋勤殿时已是第二日早朝之后。

    朱祁钰眼下青黑,一看便知昨夜整宿未眠,此时全靠浓茶吊着精神:“先生来了?”

    他灌了一壶茶,又接着道,“昨夜之事先生如何看?”

    于谦深深摇了摇头:“形势不容乐观。刺客入东宫竟无人察觉,可想而知宫里的内应不少。”

    “嗯,”朱祁钰点了一下头,“好在孙太后将太子带回了她宫中,毕竟是亲孙儿,想必会时刻看护着。”

    于谦却不赞同:“此却是臣忧心之处。目前看来,虽然太后处的内应理当不多,可护卫禁军也不多。若太子过去,太后那边势必要增派禁军和锦衣卫值守,但增派的人里有多少浑水摸鱼的人却也犹未可知啊。这是其一,”他顿了一瞬,“其二是,若是朝堂上有人以此做文章,说太子一遇到事,祖母便只知护着他,那……”

    后半句,于谦没有往下说,但朱祁钰也猜到了:黄党怕是会有些不怕死的人以此为借口,辩称太子长此以往将会失了胆识,难以继承大统。

    “是否有办法,在太子身边安插一个足够可信,但又不引人注目的人来保护太子周全?”朱祁钰沉吟半晌,如此问道。

    “这……”于谦一时半会儿也未曾想到什么适宜的人选,“请陛下容臣再回去好好思量思量。”

    “嗯,要快。”

    于谦刚走不多时,孙太后便登了懋勤殿的门。

    “母后。”朱祁钰起身迎将上去。

    孙太后挥了挥手,将懋勤殿里的一干人等都摒退了出去:“我今日来是有话想对皇帝说。”

    朱祁钰为她递了一杯茶:“母后请说。”

    “如今太子不过两岁,周围却虎狼环伺。皇帝也是从小从深宫中长起来的,当知我如今在担忧些什么。”孙太后道。

    朱祁钰如何不知?宫里的皇子皇孙年幼时莫名夭折的不知凡几,若说都是病死的不免牵强,里头那些腌臢污秽的糟烂事他与孙太后皆心下有谱。但如今毕竟事关太子,乃是国之根本,轻忽不得。

    但孙太后是个手腕了得的女子,如今当面把话点破,应当不只是警告之意,或许她有什么应对之法。

    “我宫中有一个宫女,名唤万贞儿,其父乃是世袭的指挥佥事,先前因为亲属之罪牵连而被贬霸州,临走时将其送进宫中做宫女。此女服侍我已有近十年,行事妥帖细致,性格机警聪慧;又闻说幼时曾与其父学了些童子功。若皇帝有合适的人选教她些武功,说不定会是最合适看护太子的人选。”

    朱祁钰一愣。

    能被孙太后保荐的宫女不多,足见她必有些过人之处;加上她又是从幼时便被养在宫中的,礼仪规矩自是不必多说;又有童子功,习起武来必事半功倍。如此一说,武功高强的十几岁随侍宫女,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既然她能得母后青眼,朕自然会将武功师傅的事放在心上。”朱祁钰笑道,“只怕母后宫中过几日会不得些安生日子,请母后不要怪罪。”

    “嗯。”

    果如朱祁钰所言,几日之后便有大量孙太后宫中的宦官宫女们被关进了昭狱。

    “这便是你从太后那里提走的那几个小宫女和小宦官?”被派去北镇抚司接人的汪景洪看了看外头站成一排、个个脸色苍白,明显吃了不小苦头的人,不由得后背发凉。

    裴居敬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那几个小宫女中有人手脚不干净,盗了太后的东西,太后便让我带来北镇抚司好好查一查。”

    汪景洪知道他所说的“手脚不干净”怕也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便收了口,翻起了手里的名册。一翻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人数……”

    裴居敬随手把桌上的卷宗递给一旁站着的锦衣卫去归档,嘴里道:“近些年来死在北镇抚司的小宫女可是一抓一大把,账上多它几个人,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查出来没有问题的,诺,都在外头站着了。”

    “你不会把塞进来的全数清洗出去了吧?”

    “还是留了些情面的,”裴居敬眨了眨眼,“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我懂。”

    汪景洪无奈,只好道:“先前你审金刀案也没用多久,这回却花上了大半个月,说是追查失窃的财物怕也不会有多少人信你这套说辞吧?”

    裴居敬笑起来,面具下的眼睛透出一股狡黠:“不过是套糊弄人的说辞罢了,信不信的又有何关系呢?”

    要不是那小宫女悟性高学得快一点就透,宁君儒又尽拣着些重点教,这些人说不准还不知道要在昭狱里多吃上多少日的牢饭。

    还得是宁君儒够狠,那小宫女一身习武时受的伤加上欠觉的面色,一打眼看上去可比那些受了刑遭了罪、十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的人还要凄惨。

    裴居敬有感而发似的摇着头,倒是把边上的汪景洪给弄得莫名其妙。

    “人我就先领走了。影大人,告辞。”

    裴居敬不在意地一挥手,也不送,仗着脸上戴着面具就直接撑着下巴打起了盹。

    要不是为了掩盖开小灶的事,他也不至于大半个月日夜不休地找细作,真是累得慌。不过他倒确实趁此机会清了一批表层的细作出去交差,也不枉费这十几日装模作样的努力了。

    裴居敬左摇右晃着不踏实地睡了一个多时辰,正暗自烦闷着北镇抚司里头竟也没个像样的榻给人补眠时,宁君儒便来了。

    “那小宫女回去了?”

    裴居敬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道:“是啊,早上被汪佥事领走了。看日头,这会子约莫已经到了太后宫里了吧。”

    宁君儒有些担忧:“若是她能学得再久些便好了。”

    裴居敬转头,有些无语地瞪视了他一会儿才道:“又不是上阵杀敌,她那点功夫少说也能拖到禁军救驾,你忧心些什么?”

    “我是担心杀手太强。”

    裴居敬叹了口气:“就你教的那些不走寻常路的招式,一般杀手可真不一定招架得住。别担心你那便宜徒弟了,她那般聪慧,总有办法化险为夷。况且太子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都不需要她出什么力。”

    眼瞅着宁君儒还是眉头深皱,裴居敬只能妥协:“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我过几日托汪佥事把你送进东宫巡守的锦衣卫队里。有你亲自上阵,这总能放心了吧?”

    “如此甚好。”

    裴居敬撇了撇嘴,小声咕哝道:“还真是巡守巡出瘾来了。”

    宁君儒没听清:“什么?”

    “嗯哼,没事,我方才说我饿了,看来是到该吃饭的点了。”裴居敬讪笑一声,立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人真是操心得令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