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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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认真看,别眨眼

    “此子难道是高品武夫?”

    “莫慌,曾延与连云鹏一位一品,一位二品武夫贴身保护王上,待这贼子再向前两步,他二人定会现身让此贼子血溅当场!”

    说这话的大臣即便底气很足的样子,可还是踉踉跄跄离开自己的位置向后退去,好生狼狈。

    许小易看着那宝座之前的燕王,“孙子,不是说过了么,不过是来讨个公道的人。”

    “这公道,还是个是你不死不行的公道。”

    许小易右手握刀,将刀横在左侧,他人只看见几乎是一道残影掠过,护在燕王前的众多御林军随之倒地,血液崩发。

    他们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便已经倒在地上了。

    突然出现两名身穿劲装的高品武夫将燕王护在身后。他二人皆是汗毛倒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正在蔓延的恐惧。

    这少年绝非俗世武夫,而是仙门中人。

    俗世中哪怕是顶尖好手即便能做到对敌百人,也绝对不是如此摧枯拉朽一般令人感到无力对抗。

    他二人并未亲眼见过什么仙人手段,但也曾费尽心思想踏入那个世界,终归是有所了解,武夫练气与仙人练气全然不同,后者所练乃是蕴灵之气,借天地灵气浇筑自身,自生造化。

    眼前这少年给他们的感觉,便如同幼年之时初见师父那崩裂山石的一拳一般,另见天地。

    周边大臣已被许小易太过夸张的一刀吓的四散逃离,王室女眷舞女之流也是掩面而逃,一手拽着那华丽长裙。

    台下百姓,也不知道他们是在想什么,喧嚣不止。

    此时燕云台上还站着的,也就是许小易提刀所指的燕王与两名俗世高品武夫,及他身后早已无胆靠近的些许燕国御林军了。

    反常的是,那名燕王身边的太监面对这种场面,并未有如同那些大臣们的惊慌,似有畅快,站在一侧,双目紧紧盯着许小易,炽热之中有着不明的希冀。

    “你,你,到底是谁?”燕王虽然确实是被许小易吓得胆寒,却还在维护一国之君的威严,面容之上只是惊怒交加,并未露出明显的怯色。那两名高品武夫曾延与连云鹏,一左一右,护在燕王身前。这二人倒也算忠心了,明知自己绝不是这少年的对手,也未曾想过弃主而去。

    许小易只是提着刀,低着头,向前走。不说话。

    是先捅死这什么狗屁燕王呢,还是像那种俗套剧情中的样子,用一些义正言辞的言语进行一番貌似代表正义的讨伐,再捅死他?

    许小易不认为自己代表正义,他也不想代表什么正义之类的。

    他只是替人讨个公道,还有就是,他真的很愤怒,即便是此刻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也并没有减轻他的半点愤怒。

    曾延见少年已在两步之内,大庭广众之下,燕王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便先下手为强,一击山崩拳便向许小易面门而去,带起破风之声。

    几乎同时之间连云鹏也是一记全力重拳轰向许小易腹部,二人这么多年贴身保护燕王,早已有了不用言明的默契。

    许小易甚至都没有抬头。

    两只臂膀飞向空中,洒下血花。

    燕王感到脸上有着粘稠的濡湿感,伸手摸去,血迹便被抹开。

    俗世武夫与修行之人,原来真的是云泥之别。

    许小易没有抬头的一刀,带走了曾延与连云鹏出拳的那只臂膀。断臂之痛,这二人竟用仅存的一只手按住伤口,不让鲜血过多崩发,仍是挡在燕王身前。

    惨白的面容上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

    两只手分别搭在了二人肩上,“你们俩,退下吧。”燕王向前了两步道。

    “王上……”

    “是属下无能!罪该万死!”

    燕王从二人之间走过,摆了摆手,以一种抛开生死的淡然面向了许小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罪不罪的。”

    “阁下到底是谁,所为公道难道就是前来扰我国宴?杀我子民?”燕王与许小易不足三步之遥。

    许小易打量这位似乎有那么点君王气概的半老头,看得出来年轻时应该是个魁梧的汉子,泛白的头发与胡须竟给他带了些许更甚的威严。

    惨淡的笑意出现在了许小易的染血的脸上。

    话都说到这了,还是没有想起来吗,十多年来,欠杨家的,欠那些尸骨成灰的人的一个公道。

    “杨家。”

    “怒江之水。”

    “杨子焕。”

    “还有那些,所谓的阳陵反贼。”

    “这样,你能想起来些什么吗?”

    许小易抬刀指向燕王,刀尖就在燕王眼前,不知是被吓到还是如何,燕王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嘴唇半张之后便又紧紧地合在一起。

    随即是一声长而重的呼气。

    “原来,如此。”

    一旁那位太监听到许小易所言,一瞬间便红了眼,热泪盈眶,又死死忍住,听得见牙齿在极度用力下的摩擦声。

    用已经变声且细不可闻的声音,似是对自己喃喃,“公道,公道……”

    燕云台下的百姓都要疯了,漫天的噪声在一时间戛然而止。他们的王上此刻被一个光着头的古怪少年用刀几乎抵到了脖颈,守卫燕王的御林军被一个少年杀地肝胆俱裂不敢上前,传言燕王的贴身侍卫高品武夫顷刻间便被斩去了臂膀,王上身边的贴身太监脸上竟流露出欣喜若狂!

    他们都没去想,这一幕何等荒唐!

    “我要的公道,可不单单是你的命。”

    “我要他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本末!”

    “你说,还是我说?”

    许小易环视台下目瞪口呆的百姓,再转向面如死灰的燕王。

    燕王此时才睁开眼,倒是有着许小易出乎意料的平静。

    “孤做的事,自然是孤亲自来说。”

    许小易放下指在燕王身前的刀,而燕王也缓缓向燕云台边缘走去。

    “孤,乃是大燕第二十三位君主,十九登基,而今已有三十五载。”

    燕王审视着自己的子民,脑中闪过的是这一生,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他无愧百姓,唯有对挚友杨逸,悔不当初。

    燕云台下寂寥无声。

    “孤自登基以来,抚定内外,修明政法,事必躬亲,卷不辍手。如此三十五载,虽无先祖那般丰功伟业,孤自认为也算得上一代明君了。”燕王的声音扩散开来,引起底下民众私语。

    “说你该说的,再说这种废话,就可以再也不用说话了!”许小易对燕王的一番言语嗤之以鼻,你再如何,那杨家呢?杨子焕呢?合着是他们活该吗?没死在大燕国门前,死在了京城自家的府邸之中,一家老小,仅余一人!

    即便如此,那仅余的一人为了大燕,带着你们口中不能留下后患的反贼们,在怒江一心求死,才保住你大燕今日不被灭国,怎的又成了你们的功劳?

    什么他妈的叫做是黑甲军歼灭反贼,借怒江之水与赵国铁骑同归于尽,佑护大燕百姓太平?

    “孤,有一件后悔终生的事。”

    “十四年前,孤,做了一件事,想必你们都没有忘。”

    “孤下旨以叛国夺位之罪灭门护佑我大燕二百余载的杨家,老幼妇孺亦不得幸免,仅一人逃出生天。”

    “杨家三代,不论儿郎女眷,大多死在了守卫我大燕的战争之中。杨逸那家伙,必死的伤就有三道,其中两道便是救孤留下的,一道箭伤,伤及心脉,是在七国大典孤遇刺之时,替孤受的。一道刀伤,孤登基二年,魏围造反,孤带兵亲征,中了埋伏,九死一生之地,杨逸带着不到百名侍卫,救朕于水火,身中大小伤无数,致命的,是一道自胸口蔓延至腹部的刀伤,也是替朕挨的。”

    “说谁有造反夺位之心,孤都可以信,唯独杨家,杨逸,孤不信,你们也不信。”

    “是的,你们没有听错,是孤,平白冤杀我大燕三世将门,护国大将军杨逸在内五十三人,若不是杨逸的小儿子杨子焕不知为何当日不在府内,杨家便在十四年前,灭门绝户,断子绝孙。”

    燕云台下在这一瞬间被荒唐淹没,他们原以为眼前这一幕已经够荒唐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还有更荒唐的,他们的君王,当着他们的面,承认自己冤枉并杀害了他们大燕的护国之柱。即便是当年他们对此不敢置信,也曾在暗地里骂过燕王昏了脑袋,可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这样堂而皇之的公诸于众。

    有些事情,即便是真的,一直在暗隙之中尘封生灰倒可以相安无事。倘若拿到日光下,灼灼之光,可穿人心。

    便只是这么几句言语,足以散掉全部民意,那些守护大燕的将士,哪个不会感到心寒?

    将门三代,尚且如此,他们,到了哪一天,甚至都不需要一个篡权谋位的理由,他们的头就能挂在城门之上了吧?

    已经不是私语了,若不是许小易用刀示意安静,恐怕燕王难以继续说下去了。

    “孤之后常常会想,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一个自掘坟墓的决定。”

    “直至今日孤也没有想明白,鬼迷心窍也好,昏庸无道也罢。”

    燕王正了正衣冠,如若回忆,眼底幽晦。

    “孤与杨逸从小一起长大,孤说,要做大燕有史以来最圣明的王上,他说,要做冠绝古今的大将军。是,他是做到了,忠心耿耿,汗马功劳,打的多数是以少胜多的仗,用兵如神,三退赵国大军,破晋国为大燕收取六城,屡建奇功。可孤又何尝不是为了大燕寝食难安,励精图治?”

    “凭什么,都是他杨逸的本事,功劳,才有了大燕的日渐强盛,凭什么,他杨家才是这个国家的主心骨?又凭什么,你们对杨家,对杨逸,赞不绝口,津津乐道,甚至私建庙宇供奉香火。”

    “而孤这个燕王所做的一切,只是一句,只是一句称道的话都不足以得到吗?”

    “孤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想知道还有哪些地方孤没有做好,三日之余,仅有一人提到过孤这个燕王,还是孤差人去问的!”

    “那人说,说,燕王?有杨家,有杨将军,都不需要燕王了。”

    “没了他杨逸,没了他杨家,大燕铁骑就难道是土鸡瓦狗,一无是处吗?仗是那么多将士拼死拼活一起打下来的,凭什么都算在他杨家的头上!”

    “大燕,可以没有杨逸,也可以没有杨家。”

    “而,孤,孤!孤才是大燕的君王!孤才是大燕子民应该俯首膜拜的那个人!”

    燕王似是在怒吼,又似是在宣告。

    燕云台下的百姓一时间竟难以有像样的神情来面对他们愤懑的王上。

    “孤,没错。”

    “孤,是大燕国主,孤,不会错!”

    “可,孤,真的知悔了。”

    燕王这句话说完,有着片刻的停顿,他像是出了神,这些话好似并不是对着台下百姓所言,而是对着一个死去多年的老友说,孤后悔了。

    后悔不该当初一念生恶,后悔不该嫉妒你声望鼎沸,后悔不该鬼迷心窍,负了你这一代骁将。

    后悔在除了你之后,日日悔恨,满朝文武,再无一人是友。

    燕王突然间就笑了起来,带着鄙夷的笑声,小声自语“你看,孤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屠你满门,却还在这愤愤不平,说的差点让孤自己都认为是你的错了。”

    场下鸦雀无声。

    转眼间,口诛笔伐。

    “如此昏庸无道,怎配做我大燕之主!”

    “当年我就知道,肯定是一场阴诡的构陷……”

    “都怪他,要不是他,周边各国,谁还敢来犯我大燕……”

    “可惜我大燕百年将门,满门之祸,始于此乎!”

    那些手持兵刃的士兵们不敢置信却又明白这是事实,彼此相视,低头爆着粗口。

    许小易看着那些此刻慷慨陈词,义愤填胸的百姓,明明之前还在咒骂着杨子焕,此刻像是要把自己的不对全都怪给燕王,便可着劲仗义执言。

    如果不是今天许小易可以拧下燕王的脖子,不知他们是否还会这般明辨是非。

    许小易突然间就觉得,这好像,不是自己想要的公道。

    像书里写的那样,某个承担使命的人,来揭开真相,为以前人们爱戴的,尊敬的,却含冤而死的人,洗刷冤屈,人们恍然,再后悔,再认错,立个碑送个花什么的,好像真的就皆大欢喜,团团圆圆了一样。

    先不说这下面有多少在杨家倒台之后,去泼脏水领赏的人,就是方才,闲谈之中说起杨家,杨子焕,杨老将军,多的是无所谓的嘴脸。

    死都死了那么些年了,还有什么所谓呢。

    许小易看着这些人,到现在也没有想起来他们自己或许做错了什么事,让得佑护他们多年,死去多年的,不久前才死的人,都在伤心的啊。

    突然之间就,很难过,很难过。

    “还有没说的吗?是不是还忘了什么?”许小易移过脸来,凑近了对着燕王。

    “还能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孤不敢说,不能说的呢?”燕王低沉的,浑浊的眼神也仔细看着许小易。

    “真不要脸啊,老东西,杨子焕他们的功劳就这样被你给吃了啊!”许小易被气笑了。

    说的贵人多忘事,还真是这样啊。

    “少年,你觉得,还有什么事,能够比孤因为可笑的妒忌心,残害大燕基石,背弃老友更卑劣可耻的吗?”

    燕王看着许小易充满不屑的眼神,用一种悲悯的口气言道。

    许小易突然之间一脚将燕王踹到了燕云台的边缘,差点掉落下去。

    还是收了力的。

    “我他妈真是受够了,杨子焕他们拿命在前边给你们守着,甚至是想着同归于尽才引怒江之水,将赵国铁骑,”

    许小易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他妈的。”

    燕王捂着腹部想要站起身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内脏涌出的血,顺着嘴角不住的流落在那一身黄色龙袍之上。

    “是,是,是杨子焕?不对,不对,是我派公孙清羽率,率黑甲军才,才将赵军覆灭的。”

    许小易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头皮发麻,手提着刀,一瞬间,便又到了燕王身前。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要问什么,公孙清羽,对,对,就是他,他绝对是没死的,随便脱身了啊,也对,那么厉害的人物,随随便便就能够出个国什么的。”

    燕王看着眼前的少年,半蹲着,低着头,自言自语。

    心底发寒。

    许小易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要了解什么,关于公孙清羽。

    眼前燕王估计都不知道那傻逼是个仙人,不然也不会对自己这点把式就惊为天人。

    他爬过几个大官的府上,一些路人的闲谈,以及一些告示,都让他确定那傻逼从燕国离开了,燕王这边都以为他是殉国了。

    燕王又能知道什么呢?

    许小易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盯着燕王。

    “战报是怎么来的?”

    燕王楞了一下,“战报,是一个士兵千里加急送来的,上面写了……”

    “写了什么?”许小易又向前倾了身体。

    燕王带着苦笑,他大概明白了什么,“全歼敌军之余,顺便,顺便剿灭杨家……余孽,可……举国欢庆。”

    许小易用一只手把燕王拽了起来,“该不会那士兵受了重伤,死了吧?”

    “是死了。”燕王企图站直身子。

    “真是,他妈的,巧了。”许小易撒开了那只手。

    燕王摇摇晃晃,低着腰,才算是站住了身子。

    “人,是很善变的,你知道吗?”

    “不久前,我才想着,这辈子,再也,绝对,不想砍下谁的头,或者是看着谁的头被砍下来。”

    “这才多久,就变了。”

    许小易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洁白的牙齿与光秃秃的头顶真的很搭,仿若是在对自己的善变表示尴尬。

    “能,请你抬起头来吗?”

    好像是很礼貌的问句啊。

    没等燕王回答,或者是抬头。

    许小易手里的刀已经掉在了地上,他双手摸了一下脸,揉了揉眼睛,像是在准备什么。

    一颗头颅,骤然掉落。

    鲜血喷薄而出。

    落在少年的脸上,身上,还有认真的眼眸里。

    “不好意思,突然,就不太想讲礼貌。”

    这次砍头,他打算认认真真地看看。

    如果那些死了的人,没有机会的话,他算上他们那份一起。

    看这,他为他们还没有讨全的。

    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