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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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景潇山庄内。

    卢止戈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春寒料峭,肩上多出一件外衣。卢止戈拉过沈幸雪,两人并肩坐着。

    他轻声问道:“沈夫人睡了?”

    沈幸雪点点头。“我在娘亲的鬓边发现了几根白发,从前从未有过。她仿佛一场大病后老了许多。”

    卢止戈揽过沈幸雪,用外衣将她裹住。“我们长大,爹娘老去。这本就是自然,重要的是她平安。你爹和格桑帮主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我爹和格桑帮主不是星神教杀的。”沈幸雪平静地将心中猜想告知卢止戈。“我猜房间里的匕首,是爹带来想要加害格桑帮主,所以格桑帮主才会出手杀了他。”

    “我看不透爹爹,看不透格桑帮主,我看不透真相,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恨格桑……”

    卢止戈收紧环住沈幸雪的手臂。

    “你会这么想,便是在你心中是不想恨的。恨是个吞噬理智的东西,你不想恨他。”

    “你说的对,我不想恨他。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杀我爹不可呢?他杀我爹的时候,就不怕我将愤恨宣泄在大漠帮弟子的身上?”

    “可你并未如此,不是吗?他定是想到了全部,最后选择相信你。你可知,这世间有许多人,经历不幸,有的人成了恶人,有的人却成了圣人。这是因为他们在面对怨恨时,选择的路不同。”

    卢一舟的下巴在沈幸雪的脑袋上轻蹭,他相信幸雪内心纯善,绝不会做违背道义之事,只是内心难免煎熬。

    “幸雪,你还记得我们去紫飞楼的时候,九先生曾与我单独谈话吗?其实他告诉我的是一段和我爹脱不了干系的过往。”

    当年卢道武一心想夺天下第一的名号,途径南疆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一名养蛊高手,被称作“蛊王”。

    蛊王豢养了一种能够使人功力大增,力大无穷的圣蛊。卢道武知晓后为之所动,但种圣蛊需要九九八十一日方可完成,适逢武林大会在即,卢道武便将蛊王带至中原。

    他怕圣蛊的功效被他人知晓,他便将人隐秘地藏于紫飞楼中,托九先生照看。

    九先生九岁便能断机杼,知天下事,名声大振,与卢道武英雄惜英雄,那一年他也只是个心思浮躁的少年,哪儿静得下心来,照顾一个神经兮兮的蛊王。于是便命他的弟子代为看顾。

    世事无巧不成书,九先生的弟子,便是他在街边随手领回来的可怜人,也是如今星神教的教主——星谪。

    星谪生来四肢不全,相貌丑陋,幼时遭爹娘丢弃,同乡欺辱,日日以乞讨为生。他被欺负的怕了,想学一身功夫保命。却因外貌屡屡碰壁,江湖众多门派,竟无一派愿收留他。每每被打骂,被欺辱之时,他也想过,打死他一了百了。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一位孤女,孤女生的美貌,可惜是个瞎子。与他一般受尽凌辱,他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腔孤勇,从地痞流氓手里,救下那个姑娘。

    她双目失明,不嫌他丑陋,对他万分感激。两人在最绝望之时,遇见彼此。相依为命,互生情愫,相许终生。

    他们满怀希望地迎接幸福美满的生活。然而一波人的到来打破这份希望。那是赶往参与武林大会的各个门派,借宿星谪夫妇所居的破庙。夜里,金峰派一弟子,见星谪的夫人生得貌美,起了歹意。

    “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可惜了是个瞎子!”

    “你走开,走开!”瞎女叫喊着。

    星谪听见叫喊急忙赶来。“你干什么!放开她!”

    那人瞧着星谪轻蔑一笑。“你长成这幅德行,也配和我说话?”转头抱起瞎女。“小娘子,你怕不是看不见他的模样,给他骗了。他长得奇丑无比,见了都是要让人做噩梦的!你还是跟着我,以后也不必住在这破庙里。”

    星谪最恨旁人说他丑陋,更何况是在瞎女面前。他怒急,冲上前去,不顾性命地与那人撕打。

    其他人弟子听见动静纷纷赶来,一转眼便将星谪制服。

    那人喝道:“兄弟们,将他捆在柱子上!”

    星谪满面血污,一双眼睛冒着熊熊怒火。

    那人朝星谪碎了一口唾沫。嗤笑道:“你在乎这个姑娘。我今日就让你好好瞧瞧,我们是如何待她好的!兄弟们!上!今晚我们一块乐呵乐呵!”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夜晚,瞎女惊叫声和求饶声持续了整整一夜,星谪也不停地呼救,外头坐着那么多名门正派,可他们没有一个,心怀慈悲,任由这些污秽之人在佛门之地行污秽之事。

    事后,瞎女多次寻死,都恰恰被人救下。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日子趋于平静,她也不再寻死,只想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为母则刚。星谪也不愿去想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只当他是自己的孩子,期盼着他出生,一家人能够平安喜乐。

    十月后瞎女生下一名男婴,自尽而亡。

    星谪痛不欲生,无数次午夜梦回,那一晚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深深地记着每一个人的脸,他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时九先生出现,见他可怜将他带回紫飞楼,收他做弟子。

    星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心拜师学艺之人,他此刻的心中只有仇恨。但他仍然假意感激地待在九先生身边,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变得更强,才有机会复仇。

    后来他被安排到蛊王身边,他被蛊虫的奇妙所吸引,偷偷学习蛊术。

    他得知了嗜血蛊的作用,逼蛊王将嗜血蛊豢养之法传授于他,却遭卢道武撞破,卢道武便将他赶出紫飞楼。星谪携幼儿在紫飞楼外苦苦哀求数日。忽然有一日,星谪父子与蛊王一同消失,无论紫飞楼如何找寻,均无踪迹。

    卢道武种圣蛊之事也只得不了了之。

    蛊王耐不住星谪百般折磨,终将嗜血蛊豢养之法告知,只是蛊王并未将嗜血蛊的母虫随身携带,而是将母虫养于南疆。

    星谪便以蛊王的性命与圣蛊要挟卢道武,替他从南疆取回嗜血蛊。卢道武将嗜血蛊取回后,才知蛊王早已死于星谪之手,世上也无人再知圣蛊的用法。

    归根结底,星谪用嗜血蛊控制星神教,起源在卢道武。

    “我刚知道此事之时,也曾埋怨过我爹,若不是他为了一己私欲,江湖也不会面临此劫难。他的错该由我来更正。”

    “不是这样的。”沈幸雪忙说。“这都是星谪的错,你不该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卢叔叔又不曾拿刀逼着星谪做这些。”

    卢止戈瞧着沈幸雪着急的模样,忍不住刮了下她的鼻子。说道:“我知道。我现在明白了,我们无法掌控别人作何选择,只能依着心中道义,控制自己。”

    沈幸雪将头点在卢止戈胸前,心中丝丝暖意滑过。她想,止戈定是世上最温柔的男子,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知她懂她,更清楚如何宽慰她,如何使她宽心。她何其有幸。

    卢止戈抱紧沈幸雪,往后的日子福祸难料,他多庆幸此时此刻和幸雪在一起。他仍会想起一月,每每想起她,心中便无法平静。这是一月对他的惩罚,可他不能再逃避。

    “我不会再离开你。一刻也不会。”

    沈幸雪与卢止戈四目相对,其中深情自是无需言明。她浅声道:“她会祝福我们的。”

    卢止戈低下头,吻住沈幸雪的双唇。由浅至深,缠绵悱恻。

    身旁的清风仿佛带着丝丝甜意,悄无声息地钻入他们的鼻息,钻入他们的衣袖,钻入他们心中,无孔不入。

    星神教火烧唐门,目的是毁掉唐门的炼药房,当各大门派齐攻妖怪山,第一关瘴气迷雾就过不了。

    紫飞楼有抵御瘴气的药丸,可若是紫逸令紫飞楼不理会江湖之事,则任谁也束手无策。

    诸多旧事一一被揭开,越来越多的谜团扑面而来。

    原本聚集在渝州城的各门派,有一些悄悄地离开了渝州。他们大多怕了星神教的手段,故而紧闭山门,不问世事。

    江湖中另有一部分门派,他们却主动投诚星神教。他们大多是江湖中不起眼的小门派,常年被压着,难有出头之日,星神教的出现对别人来说是威胁,对他们来说却是机遇。

    江湖形势瞬息万变,如今天下三分。以沈幸雪等人为首的正派,以星神教为尊的邪教,以及明哲保身的中立派,各股势力暗中焦灼。

    星神教急速扩张使得星谪心情大好,破天荒的在星神教内大摆宴席。餐桌上却无人敢饮酒,无人敢动筷,谁也不信这饭菜只是简单的饭菜,毕竟星神教用蛊之事江湖人尽皆知,这些人虽想依仗星神教出头,却不想搭上性命。

    星谪见此,面具后的眼神阴翳,面具上似有上百只嗜血蛊在爬动,令人不敢直视。他就是要这些人怕他,他们越害怕,就越好掌控。

    一人自星谪右侧走上前,高声说道:“各位掌门齐聚于此,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推翻江湖的主宰。江湖由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主宰这么些年,我们杀人便是罪不可赦,他们杀人就是替天行道,我们扩充势力就是狼子野心,他们扩充势力就是福泽一方!凭什么?”

    “因为他们强,所以我们斗不过他们。但现在不同,星神教只是稍稍动动手脚,便让那些名门正派分崩离析,人人自危。我们想毁了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那样太便宜他们,我们要让他们受尽折磨!才解恨,不是吗?当然,江湖不乏聪明人,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在下代表星神教,敬各位一杯,敬各位聪明人。”

    此人大家都认识,曾是景潇山庄大弟子,如今是星神教的副教主——星桓。

    星桓趾高气昂的,言语之间暗藏锋芒,提醒着在座之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各门派在此境况之下,只能端起酒杯,认命地喝下杯中酒。

    如此一来,星谪心情大好,他将星桓叫到身边,十分满意地对他说道:“你在景潇山庄潜伏多年,此番献计有功,又将教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我果然没看错你。”

    “教主哪儿的话,当年若不是教主将我从河里捡回来,给我一口饭吃,我早就死了。”

    “哈哈哈,你记得便好。你是星神教的副教主,理当为星神教鞠躬尽瘁。”星谪站起身拍着星桓的肩。“这些人就交给你应对,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星桓低着头答道:“属下明白。”

    待星谪走后,星桓才缓缓抬起头,恭敬无比,但眼底却闪过一丝鄙夷。一转头,星逢正看着他,他立即换上一副笑脸。

    众人不得不佩服星桓,在他的操办之下这场宴会进行得张罗得十分顺利,至少看起来其乐融融。在他的软硬兼施之下,决意跟随星神教的众门派深深地认识到他们毫无退路,只能跟着星神教走下去。现在他们赌上的不仅仅是身家,还有性命。

    宴会渐入尾声,此时九先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入,他的出现令众人瞠目结舌。他径直朝星逢而去,没有给旁的人任何多余的眼神。

    “星谪在哪?”

    星逢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像是被吓着说不出话似的。

    星桓接过九先生的话,道:“教主在屋里。九先生稍坐,待我去请教主出来。”

    “不必。”九先生并未回头看星桓,直接对星逢道:“带我去。”

    星逢像魔怔了一样,领着九先生便朝星谪所在之处而去。

    “九先生!这恐怕不合礼数吧!”星桓出言制止,但无人理会。

    星桓随即向在座其他人笑道:“九先生与教主的关系,诸位该心知肚明。只要诸位一心跟随星神教,待杀光武林正道之后,好处少不了在座的!”

    九先生的出现无疑给投诚星神教者,吃了一记定心丸。

    然而星桓却疑窦丛生,星神教在此之前与紫飞楼毫无来往,并且多番安排探子潜入紫飞楼都失败了。九先生和星谪又如何可能是旧识?难不成教主这些年一直在演戏?方才星逢见到九先生时那副模样,做不得假,他到底怕九先生什么呢?

    星逢平日里不愿与人交谈,但与星桓因着从小就相识,故关系更亲近些。后来星桓被派到景潇山庄,星逢便成为他与景潇山庄唯一的联系者。

    星桓了解星逢,外表看似冷酷,杀人不眨眼,实则心中极其仁善。他或许可以利用星逢这一点,套取他想得到的东西。

    计上心头,便顾不得往日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