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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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李文轩日记摘选一

    1979年3月6日,万物惊蛰,听过路的货车司机说,前年恢复高考了,我想去市里读高中,我想考大学,我想读中文系,爷爷皮箱里藏着的那本《飞鸟集》我翻出来看了35遍了,我想成为泰戈尔一样的诗人。1979年9月2日,秋高气爽,终于收拾好行礼,别着小时候从爷爷旧皮箱里偷出来珍藏着那支外国钢笔等待开学到来。但早上和父亲大吵一架,他为什么就不理解我呢,我不喜欢学中医,我一定要参加高考,谁也拦不住我。1980年3月1日,元宵佳节,没想到学校为住读生准备了汤圆,真是意外之喜,我想把我这份留给周先华吃,他可真好看。1981年2月4日,除夕,刚才吃年夜饭的时候,母亲说准备给我说一门婚事,老支书家的小女儿,心情烦闷难以言表,不可向人诉,能拖便拖吧。1982年6月6日,芒种荷香,快毕业了,我想考复旦,不知能否考上,不知周先华考哪所学校,真想和他读同一所大学,不敢开口问。1982年6月21日,夏至闷热,我的心情犹如这闷热的夏日般苦闷,他们都嘲笑我是“假女儿”,合伙排挤我整我,周先华也开始疏远我了,令我痛苦。1982年7月2日,接父亲电报,母亲已于三日前离世,悲痛万分返乡。1982年7月9日,考完最后一科,不理想,仍走不出母亲离开的巨痛。1982年8月5日,落榜,沮丧,又被父亲奚落一顿,还是不想学中医,痛定思痛决定复习再战。1983年3月20日,春分前日,星期天,不想去地里翻土,悄悄跑出来坐车到市区图书馆复习查资料,回家被父亲好一顿训斥。不过不影响今日愉悦心情,在图书馆遇到一名男娃,看到他的校徽是重庆大学,羡慕,我们同时取同一本书,原来他也喜欢泰戈尔,我们小声谈论了一下《园丁集》的感悟,倍感雀跃。1983年4月3日,我们已经连续3个星期天在图书馆碰到,从《生如夏花》谈到《新月集》,志同道合,暗生欢喜,今天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王念清,李大毛真土,我要改名字,不能让他笑话。我们约好每个星期天都在图书馆见面,他说我衬衣胸口别的钢笔很好看。1983年6月26日,念清说他临近末考最近不能去图书馆见面了,但他答应考完之后暑假他来我们村找我玩,期待时间马上跨越到那天。1983年7月10日,在村口接到了念清,我对父亲说这是我在市区新交的大学生朋友,父亲虽不愿我出去读大学,但一向对文化人还是很尊重的,特地亲自下厨露了一手,念清吃饭的时候看着我傻笑,我想他也很高兴吧,想到一个暑假都能和念清同吃同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1983年7月22日,今天是算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了,吃了晚饭我和念清去村子后山看夕阳,念清居然牵起我的手,我没有拒绝内心小鹿乱撞。从小我就知道我和村里其他男娃不一样,高中的时候对周先华颇有好感总想和他呆在一起哪怕静静的吃饭看书也幸福,但自打被同学们嘲笑我是“假女儿”之后,他逐渐疏远了我,一度让我非常难过,这些年我异常苦闷无人述说,甚至怀疑自己不正常想去看精神科,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和我一样的人,念清,你是我的知己,我不知道用知己这个词是否合适,但一时半会我也找不出来其他词定义。1983年8月29日,念清快开学了,他说这是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暑假,依依不舍,我们约好还是每个星期天图书馆见面,他也准备帮助我复习功课冲刺来年高考。1983年,12月31日,赶在元旦的前一天我去镇上抛出所改了名字,李文轩,文以载道,气宇轩昂,我要用这个名字参加明年高考,念清,等我。1984年4月20日,谷雨时节,已经连续4个星期天没去图书馆了,念清等不到我一定很着急,父亲最近和老支书频繁商讨和秀英的婚事,不让我出门。秀英是个好姑娘,温柔大方,还能识文断字和村里其他女娃不一样,没事总喜欢找父亲学习中医,看得出父亲很满意她,我不讨厌秀英,如果我有个这样的亲妹妹就好了,可我没办法和她结婚,心急如焚。1984年5月1日,劳动节,大清早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全家,念清满头大汗出现在我家门口,惊喜之余一缕忧心涌上心头。傍晚十分借口带念清出去逛村子一起溜出家,江风徐徐,我告诉了念清近来无法去图书馆的缘由,念清长久对着嘉陵江水发呆,江花何处最肠断,半落江流半在空。念清告诉我他想休学,隐匿在这我们村里,纵然无法朝夕相对,总是三不五时能见着已是人生最大幸事,夜上柳梢头,我们在江边乱草丛终于紧紧相拥。1984年7月10日,念清在暑假前快速办完休学手续后找到了村长,说想到村里支教给村里孩子们当义务老师,村长非常高兴这么有情怀和奉献精神的高材生愿意来为村上做贡献,安排念清住进了我家不远处的一处废弃老院子,找人简单修葺之后倒也清爽,让我担忧的是父亲似乎看出了什么,近来脸上总是挂着阴郁的表情一言不发坐在屋前抽闷烟,今天又提了几句尽早和秀英把婚事办了。1984年8月7日,立秋,念清每日在村里给孩子们上课,从李白杜甫到***诗词,偶尔兴致高的时候也提到泰戈尔,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王老师,家长们也总爱给念清的院子送些吃的用的表达农村人质朴的感激之情。每天我都会跑去念清上课的地方帮忙,一起给孩子们批改作业,打扫教室,放学后孩子们都下课了,我们就坐在教室继续谈论泰戈尔、讨论新晋诗人海子,顾城。秀英有时也来学校找我们俩聊天,她的话很少总爱静静的坐旁边听我们谈天说地,眼神里充满羡慕与崇拜,隐隐让我揪心。我和念清为了世俗便利,对村里人撒了谎,说念清原名李念清,是我爷爷解放前在省城行医问诊时妾室一房家的孩子,就是我隔房唐弟,后其母亲改嫁将他改名为王念清。我想父亲已经猜到了我和念清的关系,为了李家颜面从未揭穿我们的谎言,只是每日里越发消沉。我对父亲充满愧疚,老天爷为什么要在我身上开如此玩笑,可如果让我再也不能见到念清生不如死,每日都在痛苦与幸福两边煎熬徘徊。1984年12月25日,父亲再一次亲自下厨,请来老支书和秀英吃饭,也专门邀请了念清,席间父亲当众宣布我和秀英将在2个月后的春节完婚,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里,父亲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秀英时不时转头瞟我一眼又羞涩的低头,露出会心一笑。唯有我和念清心情复杂沉重,念清一口一口闷白酒,我只觉得天地一片空白,手足无措。1985年2月22日,正月初三宜嫁娶,今天是我和秀英办酒的日子,父亲忙里忙完,亲朋好友都来帮忙了,老支书女儿嫁给十里八乡著名李医生家独子,全村人眼里我们都是天造地设一对佳偶天成羡煞旁人。无力抗争身体像被抽空,对眼前的鼓乐喧嚣迎来送往麻木不堪,像个木偶一样被推来拉去不停点头敬酒,秀英在旁边乖巧懂事的提醒我这是谁那是谁,可这一切和我有何关系呢?脑海里仅存一丝意识让我的眼睛不停搜寻念清的身影,他终究没来,我很担心。1985年2月23日,正月初四,装疯卖傻装醉在地上躺了一夜,秀英体贴的拿了厚厚两层铺盖给我御寒依然抵挡不住正月里地板刺骨的冰冷。我不敢看秀英的眼睛,愧疚难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等不及吃秀英煮的早饭,心急如焚的跑向念清院门口,只看到院子墙上用毛笔字歪歪扭扭写满了“文轩结婚了”,这世间无人能懂念清的心中的苦,走近屋子酒气弥漫,念清在床上醉得人事不省。1985年9月29日,中秋佳节,本该人月两圆,婚后秀英对我一如既往的体贴,里里外外无可挑剔,还帮衬着父亲打理配药问诊之事,我虽三不五时就找借口去学校帮堂弟念清批改作业实则幽会,但在这种特殊日子倍感想念,念清一个人很孤独吧,鬼使神差又借故溜出了家门,出门前似乎已隐约看到了秀英眼中疑惑、失望的眼神,我们的事最终还是被秀英发现了,一路心心念念想着见念清竟没发现秀英一直尾随身后。事发那一瞬间,她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却又羞愧愤怒的神情,直盯盯的看着我们,三人无言以对,我正想走过去解释秀英突然转身逃走了。1986年2月8日,又是一年除夕家家张灯结彩,村里的小孩们满村嬉笑着放鞭炮倒也热闹。从那天以后秀英已经4个月几乎没怎么主动和我说话了,在家总是沉默寡言,除了更加努力向父亲学习配药看诊几乎从不出门,一切看似又恢复了平静,我们没有夫妻生活秀英过门之后自然肚子是迟迟没有动静,村里渐渐流言四起,父亲自然早就看出端倪,或许是出于对秀英的自责,父亲将毕生所学的医术毫无保留传授给了秀英算是补偿。秀英一门心思扎在中医里,慢慢不在和村里人来往除非和来看病的病人只是简单说几句病情,好在秀英聪慧过人,半年多就将父亲的医术领悟得七七八八,逐渐也成了村里有名的女神医。秀英“热心”的娘家亲戚经常借着串门的缘由送来一些补身体的药,定要亲眼看到她煎熬了给我喝完才肯离去,秀英自己是医生自然是知道是什么补药,她总是淡淡的告诉我不必焦心她已经换了普通清热解毒的草药,喝了打发他们离去便是。对于秀英的善解人意,我的自责一天天在增加,但哪又能怎么样呢?来世再报答她吧,心里总是这么默默想着。1986年5月1日,劳动节,村长和支书在村里大喇叭号召全村年青人去地里参加插秧大比武,我和念清兴致勃勃约好参加。念清在市里长大自然是不会这些农活的,我就在旁边手把手教他,地里的乡亲们纷纷打趣道你们两兄弟感情可真好,我们相视一笑,似乎今天的天空分外晴朗,“大毛儿,你硬是走到哪里胸口那根进口钢笔都是不离身的哟,硬还是个文化人也。听说是你屋爷爷解放前从外国人那里买的哈?”念清看了我一眼,傻傻笑着用汗巾擦了擦额头汗珠,取出军用水壶喝水。“哪里是嘛,别个大毛儿他爷爷以前是喝过洋墨水的人,解放前在十里洋场那还是有点名气的中医哟,好多上海滩的达官显贵都找他爷爷看病。”老支书在不远处解释到。“说是不得,那迟怕这支钢笔有点贵哟,我们大毛儿硬是从小到大都别在身上装文化人,我记得那阵他初中有回学校放农忙春假,回来帮他妈老汉儿插秧,穿个校服都还非要别钢笔把头发梳得撑撑展展才肯下地,我们说他像个姑娘儿一样,笑惨了,哈哈哈哈”村里刘大嫂边插秧边爽朗的拿我开涮,大伙说着笑着不到半下午已插完了大片水田,临近尾声,支书在田间吆喝起来“镇上宣传队来给我们照相,大家都过来站一排哈”,穿白衬衣的站前面镜头好看点,哎呀,刘大嫂你就不要鼓捣挤进来了嘛,你看你穿得怪眉怪眼的别个宣传队要拿照片去县里做宣传的……”。拍完照准备继续把剩余的秧苗扫尾,弯腰久了有些乏力,我站起身擦汗,突然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躺在家里床上,秀英正静静的坐在床边木讷的发呆,天花板上吊着得微弱昏暗的灯泡随着窗外飘进来的初夏和风一晃一晃,闪得我几乎看不清楚秀英的脸,“英子,我这是咋了,头好昏,太阳穴胀痛胀痛的,我怎么睡着了?”“你下午插秧晕倒了,我老汉儿他们把你抬回来的。”秀英的声音显得有些呆滞生硬,语序平缓波澜不惊,身体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在昏暗的灯光下,秀英的样子第一次让我感到了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