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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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水

    那些看似再有深意的关于水的思索,都给不了一个捶死挣扎的人丝毫的期望。

    渴望水,仅仅是因为它可以让我们活下去。

    我从小就生活在一片沙漠里。

    太阳几近是日复一日地烘烤着大地,绿意在呼吸都仓促的空气里渐渐被蚕食得看不见踪影。夜晚的寒意有时冷地吓人,像是瞬时从火炉被投到了冰窖里那般浑身不自主的战栗。

    这天晚上,父亲召开了一个全村会议。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人们充满关切又蒙上阴影的神情融化成一种无形的气氛;犹豫与纠结,挣扎与思索,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近几年来,环境恶化的速度越来越快,村子周围仅存的绿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炽热的温度无情地吞噬。父亲主张向东方去。“向东一直走,那边有绿洲。”他坚定地向全村人说,目光里满是坚毅。一年前很多从东方过来探险的人与父亲交流过那边的环境,这令他坚定了这一想法。“如今再等下去就是坐以待毙!我们迟早都会失去这最后一片土地,如果不走,我们都会死!”父亲再三强调,铿锵有力的话语将很多青壮年说动了。但村子里还有过半的人都只是默默地低头,犹豫不决着。谁都知道五年前老村长擅自率领的那十多个青壮年向着东方出发却再也不见踪影。他们找到绿洲了吗?还是接二连三地遭遇面对自然的无力?我们谁也不知道,离开了这片仅存的土地,还可以走多远、到哪去。

    事情最终与去年的结果几乎无异。父亲作为新村长,又带领着十多个青壮年向着东方前进。父亲颇了解一些在沙漠中徒步的知识,那都是他从东方来的探险者中习得的。他与那些人曾在沙漠中徒步良久,向着各个方向都前进过。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最后东方那群人也只能无奈地告诉他,也许只有东边,才是从这个村子摆脱沙漠的最佳途径。

    我有些不肯去,父亲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尊重我的选择,而几乎是强行将我带到了前进的队伍里。

    队伍在次日凌晨星光正好的时候出发,不知疲倦地行了半个黑夜。依据北极星的方向与父亲一些荒野生存的经验,我随着这个队伍前进了不知多少日夜。时间过得好慢,接二连三有人不是畏缩了向回跑,便是因为环境恶劣而被无情地淘汰。我也想回去,父亲发现了一把将我拽住,又只得跟着他前行。清晨,茫茫大漠的天色从星光闪烁的头顶逐渐淡去,水墨微微晕了下纸底,有些泛白了,这白有些特别,它最开始是深蓝色中镶嵌的一抹寒霜,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愈发愈明晰起来。沙丘的轮廓在东方天际处的晨光熹微下,隐隐约约有些分明。

    这个时候——往往每天都是这时——父亲便开始喝水。

    他的目光遥遥拉长,云淡风轻地落在东方的那一隅亮黄上,眼里有种我那时不能体会到的期望与眸底一闪而过的异样。太阳就要升起了。我看见灼灼的轮廓从残缺到一点点被填满——那光已经耀眼到不能直视了。父亲这才收回目光,眼里又恢复了往日里的那般暗沉的神色。他将水瓶又紧紧地盖好,牢牢地抱在怀里,我看见他筋骨分明的手臂上满是想要抓住的渴望。

    我也开始喝水。干涩、炽热的麻痹在这清泉面前全都瞬然消弭。我抿了抿嘴唇,感受到这水在开裂的嘴皮与干裂的口腔里滚动的舒畅,接着开始将它们吞进去——虽说我喝水的时候会喝进一大口,但吞下去的时候却是分了多次的——我近乎疯狂地喜欢那种水泉多次滚过喉咙的快感,冰凉、舒畅的感受自喉结滚动的那一刻起便注入了全身各处,仿佛给予了我热烈永恒的活力与延绵不断的生命。

    父亲及时制止了我贪婪地喝着水壶里的水,否则,这一大壶水就将被我这样喝尽了。“水不能一次喝完,人不能一生止步不前,徒徒感叹。”他这样告诫我。父亲是这个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也是最有声望的人。他的话我总是似懂非懂,所以干脆也就先记住。毕竟,白天与黑夜交换了一载又一载东升西落的岁月,只有等待才能让我们懂得很多只有经历过才明白的道理。

    摇摇晃晃,父亲站起来向周围投去寻找的目光。曾经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五个人了。

    失望,希望,失望……无情的大漠磨灭了太多人的热血与激情,倾述了太多的渺小与乏力。父亲起来活动时,我听见他胸口的水壶发出微弱的、水碰撞壶壁的声音。那是一种空荡荡的苟延残喘的呼唤。

    我抬头看自己的,所剩也几乎无异。

    我们又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前行了两天,清晨,父亲看完日出后勉强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却倒在了沙坑里。

    我听到后面发出的声响,急忙与几个人去看了看,父亲微弱地喘息着,如果再没有水,他大抵是真的坚持不住了。

    按理来说,我们可能连今天都走不到。这两日我们跟着父亲勉强随着一些动物找到了微弱的水源,利用温差冷凝出微少的水分……什么方法都已经尝试了,父亲的经验与知识,都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冲击下使尽了。

    没有水,就不能活下去。

    这个念想在我脑海里空荡荡地回响。

    真的好无力。

    我与几个人把父亲从沙坑里拉了起来——还好这不是软沙,他神情开始痛苦地狰狞起来。岁月无法将他的意志与野心抹去,却吃透了他强壮的身体,让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风沙轻轻一吹,我的视野再也坚持不住地模糊了,喉咙处一种酸疼的祈求脱口而出:“爸,你喝我的水。喝我的水吧。”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水壶凑了过去,水壶里还有一些泉水,水与壶壁相撞发出微弱的清响声音,令我对未来心生恐惧。但此刻,我顾不了这么多了。父亲将眼睛缓缓睁开,费劲了力气挤出一个笑容,余光不时地瞟向东方,伸出右手坚决地将水壶轻轻推开。

    霎那间,我有些怔住了,手里的动作僵硬了些。现在不冷不热,微风静静地吹了过来,随着父亲那般微弱的话语在空气里叹息。

    “我一直在后悔,五年前没有和老村长他们一起。”

    他说完了这句话,又笑了笑,像是费力得很,非要停下来喘息一些。我一边哽咽着叫他不要说了,要节省力气,一边将水壶塞了过去,企图强行给他灌水。

    “都是因为我畏惧,没有勇气。”他像是在咒骂自己,又像是教诲我之前畏惧出行。“等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健壮了再出行,却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他一边轻声说完了这句话语,嘴角由微微向上的苦笑转变为一个自嘲的神情。我灌进去的水也许是太多了,至少不该在他严重脱水时这样——父亲猛地开始咳嗽,我看见他挣扎不堪的模样,看见他坚定向着东方的残影。风沙突然弥漫而过,我的身体忽然好僵硬,直到我看见迷糊的身影离自己远去。

    我被两个同伴拽着拖到了稍微避风一点的地方,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看那边的情景。此时此刻,我反应过来了,我想要起身奔过去。一个人强行将我按到,面部埋在了一件衣裳里。身边一阵阵狂沙在我上一秒抬头的所在呼啸而过,彻底淹没了目光所及那最后微弱的叹息。

    父亲知道他再也走不动了,所以即使有水,他也不肯再费力气。

    风沙过后我望着茫茫大漠,刚才的一切都只觉得是恍惚似的场景。剩下的人们在父亲刚刚呕吐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尚且有水的水壶,却再也发现不了抱着它的人影。

    我们默默地将它拿起,谁也没有想去喝那仅存的一丝期望的奇迹。

    太阳炽热地烘烤着大地,我们走着,像是在坎坷的路上演了一出悲壮剧。

    月夜冰冷地呼啸过寒夜,我们走着,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分离。

    又是日出,又是朝阳在东方升起。我们走着,始终坚持着一个理念——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