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第一次来到那门前,在十岁的夏天。山里的天气变得快,烟云绕顶,空气一湿便要下大雨。
这个天气几乎没有人上山,雨滴在公交车站座椅的青苔上,我妈敲着手机,不知道和谁聊天,我无聊极了,用树枝扒地上几只爬着的蚂蚁,恍恍惚惚快睡过去时,终于听见公交车嘎吱的叫声,兴奋地扯我妈的衣角指给她看那一团沿着山路绕的黑烟。
上了车,我妈终于开口了,嘟囔着抱怨。
“你那二姨,自己儿子自己都不看,叫我去看?她要脸,让我在这大雨天的活受罪。”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数着车窗上积堆的雨滴。
“诶。”她扭头看着我,“哥儿啊,你以后可不能和你二哥学,不学好,天天打游戏,要好好学习,知不知道?”
我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兴致勃勃地期待等下进山会不会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敷衍了两声便去看窗外。我妈见我也没兴趣听,又把手机屏幕按开。
车箱躁着单一的轰鸣,小孩子是根本坐不住的,张口问我妈我二哥为什么在山里,却每次都被她打断。
“小孩子就别问那么多。”
只好悻悻地闭嘴。
又绕过2个山头,车里的人只剩我们两个了,这时我才看见那栋灰蒙蒙的方形建筑,像没有墓志铭的、盖在山鞍处的一方墓碑,只有鲜红的四个字,我努力地搜索脑海所有的词汇量——XX书院。
“妈妈,山里怎么会有学校?”
这里的门高大阴森,我妈勇敢的走到门旁的“小方盒”,敲了敲。
“来看孩子?”“方盒”施舍地打开一个小窗,警卫用皱巴巴的面巾纸擦褶子脸上红肿破皮的鼻子。
“不是。”我妈显然地慌乱起来,“是亲戚家的,亲戚家的。”
警卫没说什么,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我们,雨滴贴着伞面坠落,一颗两颗……直到我两只手数不过来,他才把门打开。
“进来吧。”
警卫去通知他时,我看到我二哥的眼睛亮了一下,看到是我们,垂下头半天蹦出一句。
“我妈呢?”
我看见他的眼睛,想起摔碎在地面上的雨滴。为什么这么悲伤呢?那是年幼的我所无法理解的悲伤。
“今天你爷生日,她去帮忙看着,走不开。”
“我过得很好,最近也在努力学习。”
“那就好,你妈也能放心了。”
二哥的眼睛又亮起来,抬头看我妈,期许地问:“我妈说什么时候来接我了么?”
“不清楚,我回去问问她?”
离开时,二哥蹲下身来,捏捏我的脸,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二哥也是!”
他却只是笑,说“别像我。”
二哥是两年后回来的,老公交晃过2、3个山头,车站座椅上的青苔又厚了一层,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我妈说二姨家今天摆宴,要带我去吃肉。
坐了1小时的车到了二姨家,平时散养在院子里的狗难得被拴起来。见我来,它也不叫,伸舌头舔我的裤脚。
这几年二姨为我二哥操碎了心,院子很久没修整了,青草从砖缝里疯长出来,满眼的荒芜,只有房子里热闹的人和烟雾才有点人气。
都是不认识的人,二哥不在,平时他都站在中间的圈子里,和长辈聊家里长家里短的,那时候家里小孩子都被教导要以他为榜样,但自从二哥到山里上学后,所有人对他封口不谈。
为什么呢?我正混混地想着,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快到饭点了,大人们笑着走出门外。
我听到凄厉地犬吠声,跑出去看时,明晃晃的刀刺痛我的眼,铁链磨破狗的脖颈。
我冲上前,问他们在干什么。
大人们笑着,“杀了给你炖肉啊。”
狗不叫了,浑浊的眼还在看着我,我吓得跌坐在地,我妈过来把我扶起来,埋怨我爸。
“让孩子看杀狗干什么。”
“他自己跑出来的。”
他俩把我放在屋里便走了,西边屋子的门紧闭着,我轻轻推开,看到缩在角落里的二哥。
“二哥?”
二哥浑身都在抖,头深深地埋在腿间,也不理我。
“二哥?”我又叫他,伸手轻轻摸他的头发。
二哥突然抬头,刘海、眼睛,都是湿的。
“怎么了怎么了?”我更慌了,大人们变成我不认得的样子了,连二哥也是么?
“我错了,求求你,别碰我。”
他的眼神和狗的眼神汇成同一道,凄凉悲怆,笔直地射进我的心里,我开始反思这些荒谬的故事,直到大姨敲门叫我吃饭才打破两人之间死一般的沉默。她的眼睛在看二哥时,冷漠得如同看一只狗。
满桌的菜肴,我一口也吃不下,呕吐感愈来愈浓,终于崩溃。
“这孩子。”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感慨。
我的脚步顿住,轻轻地带上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