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洛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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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是个大傻子

    这一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一些,冬月十五,天空飘来一团比夏天暴雨时还浓的黑云,漫天舒卷,盖住了所有的山峦,像怪兽要吞噬洛安江一样,越冬的小兔子被吓得在窝里瑟瑟发抖,水游山上最后的几片枯叶,也被震落飘零。不一会,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把天空都蒙住了。

    洛安江边,崇光戴着斗笠,穿着厚厚的棕蓑衣,脚上穿着的布鞋都裂开几道缝,手里持着鱼竿,眼睛盯着鱼漂,多希望现在有鱼咬钩。万物皆有规律,万物皆有习惯,天气有天气的习惯,树木有树木的习惯,鱼也有鱼的习惯。冬天不是钓鱼的好时节,鱼在春天的时候产卵,对营养的要求高,所以会到处觅食,夏天天气热,鱼也异常活跃,到了冬天,冰冷的水让鱼的活力下降,除非送到嘴边,否则绝不到处串门。崇光认真观察过,这里的水草藏得住鱼,而且是一个回水,水的流动经常卷来食物,所以这里常有鱼窝子。

    今天必须要钓到鱼呢,媳妇在家等着吃呢,钓起鱼来给媳妇熬汤,一张嘴养两个人。媳妇怀孕了,没有过冬至,又不能杀年猪,粮食丰收,一年吃饭无忧,但营养却跟不上。媳妇没有孕吐反应,相反食量还很大,去年年猪的猪油早就吃完了,崇光每逢赶场天,都到河包场上去买点边油回来熬,再到河里去钓两条鱼,为怀孕的媳妇补充营养。

    今天遇上这雪天,崇光的运气似乎没那么好,没有鱼咬钩。在他准备收杆回家的时候,鱼漂很猛烈地向下一沉,鱼上钩了。崇光想把鱼线往上拉,这鱼却带着鱼线钻进了水草中,鱼线也缠到水草中。崇光慌忙跑到水边,缓慢拉着鱼线,看能不能找棍子来把水草拨开。不曾想,雪覆盖在蓬松的水草上,崇光突然一个虚脚,整个人哗啦啦就掉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像刺刀一样,刺穿厚厚的棉衣,刺向崇光的五脏六腑,像要按住跳动的心脏,让它也跟着水一起冰冻。崇光浑身都哆哆嗦嗦,手脚都变得麻木,但他却不是马上爬上岸,而是顺着鱼线,把水草拨开,一条一斤多重的大草鱼正在鱼钩上。

    崇光努力抑制住颤抖的手,轻轻拉住鱼,猛然往岸边上一推,就把这鱼推到了岸上。那鱼似乎突然意识到了危险,拼命挣扎,金色的鳞片闪闪发光。崇光抓住河边的一颗棬子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岸边。崇光试着深呼吸几次,表示自己还活着,手脚冰凉得麻木了,他努力挪动着脚,慢慢的才开始适应岸上的生活。他跳了很久,才把体温跳回来,才回过神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捧着鱼奔回家去。

    到家以后,这沾水了的棉衣已经变成了冰棱子,硬邦邦的,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妻子牟琳本来就担心,看到崇光这个样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这是牟琳嫁给崇光以后第一次哭,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哭。这哭里面,既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有担心,有感动,更有幸福。

    “你傻子,真是大傻子,为了这点鱼,命都不要了。”

    “没事,没事,就是冷了点,扛得住。”

    “扛得住!要是扛不住,我一个人咋办?”

    “你看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

    “下次再也不能干这种傻事了!”

    “下次我换个法子,我知道了更好的捕鱼方法,冬天的鱼真跟傻子一样。”崇光又傻哈哈地笑着,披上刚换的棉衣,在灶头生起来的火边暖和身子,把湿漉漉的头发烤干。牟琳也没有刚才的担忧和恐惧,不管怎样,崇光就这样活生生地在眼前,她甜蜜地笑着,与崇光对视而笑,但牟琳仍然不失时机给了崇光一个白眼。

    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崇光知道疼人,心里装着自己,从这一次以后,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彻底征服了妻子牟琳的心。他们生儿育女,在这洛安江畔深深扎根。

    大面坡是在后山下,与水游山隔河相对。后山垂直高度三百多米,高耸入云,山坡坡度七十度,有怪石嶙峋的各种裸露的石头,有历经几百年依然神采奕奕的参天古柏,也有密密麻麻的荆棘丛和杂木林。在后山的半山腰,蓦然出现了一个缓坡,一块块平地呈阶梯状,一直延伸到洛安江边。这个缓坡被开垦为一块块的梯田,有一百多亩,养活了大面坡九户人家。山一家,水一家,东一家,西一家,岩上一家,土坪一家,一座座木房就像散落在大面坡土地上的牛皮癣,毫无规律,杂乱无章。这九家人分别是瑞熹家(崇光结婚后是崇光当家)、江世诚家、周强家、周少华家(周强的叔父)、王安兴家、杨胜奇家、唐昌海家、童广和家、冯道全家。

    大面坡是一个山涧而且贫瘠的地方,虽在洛安江边,却常年干旱缺水,生活在半坡的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滚滚河水从山脚流过,既不能用来浇灌庄稼,连喝一口水都得费力地挑上来。因为环境恶劣生存不易,大家族自然不会看上这样的地方,一些被边缘化的群体逐渐移居过来,世代轮换着。远亲不如近邻,来自四面八方的家庭在此安家落户,反而让大家都更注重维护邻里互助的友爱关系。

    进入腊月,眼看就要过年,崇光牵着没有卖掉的水牯牛和仅剩的一只羊,到河边去喝水,顺带着让家畜到坡上吃点绿叶。崇光刚待没多久,江世诚家七岁的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表叔,家里出大事,表叔公让我来喊你回去!”

    “什么事?”

    “你回去就知道了,方老三在你家。”

    “方老三?”崇光嘀咕着,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把牛和羊拴住,迅速开始往家里跑。崇光跑回家里的时候,父亲瑞熹正在跟方老三争执。

    “瑞熹,又到年关了,该交税了!”

    “方老三,你爹方世强没教你应该叫我什么吗?”

    “我方万财现在是一保之长,你都还得靠我生活,喊你哪门子叔叔?”

    “你娃儿啊,还是太冲了!”

    “你到我这个位置了,你也可以冲。快交税,两块钱,交了我好走。”

    “从头到尾都是税,地税,人头税,印花税,契税、牙税,春节给过世的亲人烧点纸,你们还得收祭祀捐,还有完没完?”

    “少啰嗦,你交不交?不交就跟我到保里去说清楚!”

    “你就是像催命一样,说要马上就要!我还得准备一下了嘛!”

    “你是真啰嗦,要不是看你跟我老人家还有些交情,我早就抓你走了!你不给就算了,听说崇光娶了媳妇,你不交也可以,我拉他媳妇到我家做一个月的丫头,这账自然清了!”说完,方老三到处张望着,就要找牟琳的下落,跟着他的两个家丁夏体良和张小奎就要想进屋去找牟琳。

    “方老三,你敢!你别以为你带着两条狗,背着两把枪我就怕了你!你家是怎么发的财,发家得多么不光彩,别人不知道,我还还不知道吗?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你个糟老头子,给你条绳子你还扭着往上爬,给你脸你还不要脸,我家发财碍着你了?让你眼红了?你再乱说我打死你!”方老三气得青筋暴起,把腰上皮带挂着的枪盒子转到前面,右手握着枪把,拔出来,那黑洞洞的手枪对准了瑞熹。他带来的两个持枪的家丁也把背着的步枪从肩上取下来,作出要射击的状态。

    崇光看着如此放肆的方老三,禁不住勃然大怒,从墙上取出挂着的火药枪,怒喝道:“方老三,你这是要到我家里来抢人么?”崇光是在后面突然出现的,方老三转过头来看到崇光青筋暴起的样子,以及这突然的一吼,吓得抖了一下,人也一下子弹得老高。瑞熹趁着这个当口,起身到里屋,取出一把手枪。这枪银光闪闪,即使在光线不那么亮堂的房间里,也显得异常耀眼。在手枪柄,有两个异常醒目的字:钦使。方老三家虽不缺枪,不说他家是枪的博物馆,至少在这洛安江方圆二十里的地界里,他家的枪是最齐全的。但当瑞熹掏出这把手枪以后,方老三也有些痴呆了。这把手枪是如此优雅,如此富有贵族气息,让方老三反应都有些迟缓了。过了一会,他才寻思开来,怪不得父亲反复交代,别找瑞熹的麻烦,这瑞熹还是藏得很深呢!

    方老三不由得语气缓和了些:“崇光,你正好回来了,我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我们都把枪放下,我也不为难你,你马上交两元的祭祀捐,我就走!”

    瑞熹知道,这方老三平时以收税的名义,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但现在既然是收税的名义,蚀财免灾是免不了了,他让崇光从屋里取出两块银元交给了方老三。

    这方老三也是脸皮厚,刚才拉下脸的事似乎他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他对瑞熹说道:“瑞叔叔,你看你和我父亲也是世交,你这把手枪看起来挺好的,借给我玩两天可好?”

    “我数一二三,你最好滚得越远越好!”瑞熹是毫不留情面的。

    方老三无奈,只好打着哈哈,吹着口哨离开了。

    直到看到方老三身影翻过房子前的坡坎,瑞熹紧张的表情才松弛下来,他叹息这方老三竟然这样不要脸。崇光放下手中那因为紧张握出了汗水的火药枪,这枪其实是崇义在家的时候用来打野兔的,崇义玩得很顺溜,崇光是真没有玩过,刚才急中生智取过来,自己异常紧张,他并不知道怎样使用这枪。瑞熹边用布擦他的那把因为很久不用有些沾灰的手枪,一边对崇光说道:“这方老三,过于飞扬跋扈,过于迷信手中的枪杆子,方家早晚要断送在他手里。”边说的时候他还用嘴吹了吹枪口。

    “你好像跟方老三的父亲很熟悉?”

    “谈不上很熟,有些交情。”瑞熹顿了顿,凝视了崇光一眼,那眼光变得深邃,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当年营盘顶罹难,是他收拾的后事。”

    崇光本来想追问营盘顶事件的,但他很清楚,那是父亲最痛的地方,不能轻易去拂拭,如果他不愿意开口,还是不要问的好,如果他终生都不开口,那还是让他带进坟墓得了:“听你说,方老三家发的是不义之财,到底怎样个不义法呢?”

    瑞熹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等他确定要说的时候,语气却变得十分平淡,娓娓道来。方家的发家史,是一个传奇。当年,方老三的爹方世强,本是一个打渔子,不知老家在哪里,坐着小渔船沿着洛安江溯游而上,到了水游山后因为渔产丰富,就停留了很久。在停留之时,遇到李家寡妇下河洗衣服。寡妇鳏夫就对上眼了,倒插门在这大面坡定居了下来,李寡妇有个儿子李兆伦,后来又跟方世强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这儿子就是方老三。李兆伦的曾祖父从外地迁过来,在这里开荒了十多亩土地,几辈单传,也就勉强在大面坡立足。李兆伦十岁的时候,到后山放羊,从悬崖上摔下来摔死了。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其中一种就说,是方世强为了霸占李家家产,把李兆伦推下悬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方世强掌控了李家的家产,也算是殷实的小康之家,请了个长年帮着放牛羊,那长年极为老实,脑筋有点旷,傻乎乎的,每天都负责把牛羊赶到水游山去放。

    有一天,当方世强手里在把玩一根银条的时候,那长年眼前一亮,问东家这是啥。方世强以为这长年在打什么主意,赶快把银条收起来,不料这长年的一句话,让他大为震惊,我在上山看到好多你手里的这种东西。方世强眼睛转得飞快,他在琢磨这长年的话里到底藏着什么意思。不一会,他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首先,这长年问他手里拿的是啥,说明这长年是没见过银子的,想想也很正常,这长年的工资都是用铜钱来结算的,而且他脑筋不太好使,跟外面的人接触也比较少,不认识银子很正常。其次,他说在山上看到了很多,这是一个重要信息,脑筋不好使的人出问题最多的认知问题,就是说话做事颠三倒四,但记忆并不存在问题,这是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事。于是当天夜晚,方世强让这长年带路,去看看到底在哪里有那么多银子。那长年带着方世强七弯八拐,走到了一个很隐蔽的荆棘丛,拨开荆棘丛,里面是一个“苗罐坟”。这坟是苗族的典型墓葬,用石头围出一个坑,上面搭个盖子,像个罐子一样。在朦胧的月光下,当方世强扒开苗罐坟的时候,顿时震惊了,这个坟估计也得有好几百年了,盖住坟头的石头已经坍塌,里面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这银子不会生锈腐蚀,即使经历了岁月,当它重见光日的时候,仍然是那样的亮丽,那样诱人。方世强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内心,装着很平静地对长年说:“这是苗王的坟,这个事情不能说出去,如果说出去了,一来苗王会诅咒你,二来得罪了苗人,他们会砍你的头!我把坟盖好,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懂了不?”方世强的话吓得长年脸色煞白,连连点头称是。半夜,方世强趁着月色,担好箩篼,独自跑到那苗罐坟的地方,将里面的银子全部装进了箩篼,足足装满了一挑。方家从此爆发。

    方世强是一个阴心人,他并没有马上暴露他的财富,而是在两年后,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长年,把他送到另外的县里去了,才逐渐开始用这些银子来买地。大面坡太小,已经容不下方世强的财富和野心,他需要一个更加广阔的舞台。正好在此时,与大面坡隔着洛安江河的河包场潘家地主后人不争气,吸食鸦片,坐吃山空,败光了家产。方世强一口气接下了潘家房产和大片土地,正式入住大坝子河包场。大面坡的又少又贫瘠的土地,全部都卖了出去。宅院被周家购得,瑞熹也买了两亩沙田的旱地。

    以前崇光从来没有听瑞熹讲过这一方土地上的故事,特别是现在已经成为河包场第一地主的方家,父亲这样说起来,他家还是从这大面坡发家出去的呢。崇光小的时候与方老三一起玩过,他们同一年出生的,崇光不知道后来他家为什么突然就搬家了,今天总算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小的时候就觉得方老三有些霸道,这么多年过去,随着他家的发家致富,显然这方老三已经成为了一方恶霸。

    瑞熹感叹道:“方家家教不好,方世强发家以后,嫌弃了李家寡妇的又老又丑,娶了一房小妾,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上行下效,放老三也经常做欺男霸女的事。以后跟着方老三打交道,可得防着。”

    瑞熹说完,一阵睡意就向他袭来,他坐上躺椅,摇得吱嘎吱嘎的,就要向睡去。

    “父亲,你这把手枪很精致呢,给我看看吧。”

    “爸,你这把枪是哪里得的?”

    “说起这把枪,还有些渊源,当年大旱,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庄稼都绝收了,沙滩的黎大人利用自己的关系,从布政使那里要了两万两白银的赈灾款,从重庆买了大米过来,熬粥赈灾,我参与了他的赈灾,跟他建立了友谊,他就把随身携带的枪送了我,你看这枪上还写着钦使两个字,是他当年在外当使节的时候买的。”瑞熹充满了倦意,话还没说完,一阵呼噜声传来,已经沉沉睡去。

    崇光望着两鬓已经斑白的瑞熹,突然心中一阵触动。想自己小的时候,父亲背着自己赶路,自己也在他背上睡过去,那时候就觉得他的背上特别宽阔,特别温暖,让小崇光充满了安全感,被满满的爱意包围。

    等了良久,反应慢半拍的崇光才发现,媳妇牟琳不知到哪里去了,进屋找了一会,才把她从床底拉出来。牟琳扑进崇光的怀里,眼泪就像洛安江的水一样,哗啦哗啦流个不停,不一会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崇光极力安慰她,并发誓要保护好她。牟琳摸摸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这是两人结合的结晶,虽然在结晶的时候没那么多爱情,但现在已经是情意绵绵,你侬我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