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堤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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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集 赴任途中范墉病逝 回籍苏州谢氏遭拒

    徐州距正定一千三百多里,路途遥远,又时值严冬,天寒地冻,一路颠簸行了半个多月。

    因范墉来夲体质不强,半路上就因风寒得了感冒,也曾寻医问诊,药服了不少,病情时好时差,不见彻底好转。

    好不容易捱到武宁军驿馆,还没赶至武宁军官舍,因见起居行动艰难,谢观音只好在驿馆内暂住。

    公元九百九十年的春节到了,普天同庆。

    驿馆夲为官方机构,负责来往官吏的食宿,知道范墉为新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负责人自然不敢怠慢,特将他一家老小安顿在驿馆三进右侧一单独小院内。

    大年三十晚上,谢观音抱着小范仲淹,范仲滋紧紧拉着她的衣角,范墉则扶着范仲温站在她们身后,一家人看使女梅香在小院里放鞭炮。

    小院门额上掛着一对大红贴金灯笼,放射出温和吉详的烛光。轻轻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小院大门上范墉亲书的对联,“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晚宴时,范墉照例饮了两盅银瓶酒,白晳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老爷。”谢观音知他最近因风寒咳嗽得厉害,委婉地提醒他少饮酒。

    “不妨事,”范墉一笑,“过年嘛,难得的。”

    他这么一说,谢观音只好不开口了。

    “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初五早上,梅香急匆匆地从东厢书房赶过来。

    “什么事,不要慌。”谢氏正在奶孩子。

    “老爷吐血了。”

    梅香去为范墉送早点时,发现他对着面盆吐了一大口鲜血,把她吓坏了。

    “那——快去请医生。”

    花白胡子的陈医生从街上益生药房气吁吁地赶到范墉床前,为他把脉。

    把完脉,老先生沉思良久,才落笔开了药方。

    谢观音让梅香立刻拿了药方去抓药。

    “先生,”谢观音不放心,“我家官人到底如何,请如实相告。”

    “范老爷最近受过风寒吗?”

    “唉,从真定一路赶来徐州,千里之遥,怎能避开风寒?”

    “是。伤风,而且是重伤风,怕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一向早晚均咳嗽,”谢观音没敢说吐血,“久咳不止,不知为何?”

    “嗯,风寒感冒加上劳虑过度,引起胸肺不适。不过,从脉象看,甚是微弱。现在,如何治愈,有点……”他把“棘手”两字咽了下去,“先把这剂药服下去,观察观察如何?”

    陈老医生很尽心——知道他是新上任的节度掌书记——三天中就诊了四次。

    一次,梅香又去按方抓药,谢观音有些好奇,不由得拿过药方细细看了两遍,只见上面写着,青黛、瓜萎仁、海粉、山栀子、诃子等几位中药並剂量。同时,在方子下方注着,上为末,以蜜同姜汁为丸,噙化。

    谢观音虽不精于医道,但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来。见此,心中有些隐隐不安。

    新年伊始的大街上,却十分热闹,人来人往。

    初五开业,迎财神,各商家自制的灯五光十色,把繁华的街面照耀得如同白昼。

    大人们心事沉重,孩子们一听喧嚣的市声,可坐不住,闹着要上街玩耍。谢观音只好让梅香带着仲温仲滋上街,叮嘱她们不要离驿馆远去,回头问仲淹去不去,。仲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摇摇头。

    “这孩子太懂事了。”谢观音心想。

    大街上车如水马如龙,人群摩肩接踵。平时轻易不出门的仕女们一亇亇打扮的花枝招展,或坐着香车缓缓驰过青石板街心,或与那浮浪子弟勾肩撘背盈盈穿过大街小巷。

    最热闹的要数邻近武宁军节度使衙门的东西大街。

    梅香抱一亇掺一亇,随着人流涌去,但她不敢走的太远,临近大街东头拐角处,她和孩子停下观看。

    这大街东头果然胜色——由官府派人制作的灯山已一齐点亮,金光灿烂,交相照耀。这与大街两旁一些商铺门前成排的小红灯笼,小摊贩边上挂着的兔儿灯南瓜灯交相辉映。闪烁的光影让人感觉处处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至于大型灯山下早被成百的看客围得水泄不通,听阵阵欢呼呐喊声就知道空地上正上演击丸蹴鞠踏索上杆之类的精彩表演,梅香可不敢去,怕挤踏的人群伤了孩子。

    邻近的街角转弯处挤着一大堆人,伸长了脖子,不知干什么。梅香拉着孩子过去一看,原来他们在听评书巜五代史》。围观的人听到会心得意处或哄堂大笑,或昂嘘不已。

    真可谓做今朝人替古人担忧!

    梅香记住夫人的嘱咐,正想把孩子往回领,忍不住回头看那官府制作的灯山,果然非比寻常。那面南朝北用锦绣彩旗撘成的山棚,上面有的画着神仙故事如八仙过海之类;有的画着街巷问卖药卖卦的各式巿井人物形象。最奇妙的是,不知谁想出的——八中辗轳绞水升上灯山最高端储存着,按时放水。那被灯光映照的流水,瀑布一样,银光闪烁——这几乎把所有的游人都惊呆了。

    “好玩,真好玩!”跟着梅香的仲温仲滋一边拍手一边跳着叫喊。

    看到街上不少孩子手里拿着在街边摊头上买的兔儿灯,仲滋也闹着跟梅香要,“姐姐,姐姐,给我买一亇!”

    “梅香,梅香——”正掏出几文钱准备给孩子买灯的梅香,忽想听到有人急切地呼唤她的声音。

    她不由得踮起脚四处张望,从人群中她终于探头看到驿馆站岗放哨的兵士王五一边挥手一边从人流中东张西望的向这边挤。“哎——这儿,在这儿!”梅香扬手回答。

    “什么事,这么急?”梅香问。

    “快回吧,回吧,范老爷不行了。”

    “啊。”梅香一听,慌了。

    两人一人抱起一亇孩子,从小巷急急向驿馆走去。

    当梅香和王五抱着两孩子一头大汗穿街走巷一路小跑赶回驿馆小院时,范墉书房里已挤满了来看望他的人。

    “老先生,老爷怎么样?”谢氏一脸焦虑,轻声地向节度使衙门派来为范墉把脉的陈医官问。

    “脉息太微弱了。”

    “老爷到底是何病症?”

    “先前是重伤风,眼下并发急性肺炎。”

    “怎么办——老先生,求求你了……”谢观音几乎跪下来。

    见陈老医官不作答,谢氏忍不住抽抽答答地哭起来。

    “哭什么,不要哭,”范墉忽然尽力睁开眼,“把孩子们叫过来。”

    “你们,要听母亲的话……”他首先叮嘱仲温仲滋,见他俩连连点头,又拉住谢观音的手,“不要怕。我走以后,找这里的陈节度使,把我的灵柩运回苏州天平山和陈氏的灵柩一起合葬。”范墉喘了口气,又接着说,“只是,我这一走,难为你了……帮我照看好孩子。”范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范氏族人会收留你们母子的……”

    公元九九O年一月七日,范墉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风雪交加。

    门前小院里一株老梅盛开出一树洁白的梅花。

    蜷缩在小院一角的谢氏母子四人四顾茫然。

    刚出生百多天的小仲淹睁大着眼抿着嘴唇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似乎要以他小小身躯散发出的一点热量来竭力安慰母亲。

    危难之中的谢观音,不由得两眼一黑。

    “家中的顶梁柱倒了,怎么办?”

    但她立刻想起父亲“遇到困难一定要挺住”的淳淳教诲,很快冷静下来,思考如何面对现实。

    现在,她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了,三个孩子都看着她哩。

    生老病死,谁也躲不开。

    哭也无用,发怒也无用。人生关键时刻,尤其需要沉着应对。

    不管怎么说,范墉是现任的在职官员,官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找到当政的武宁军节度使陈洪进。

    陈节度使很同情她们母子的不幸遭遇,一口答应帮忙处理范墉后事。

    烟水苍茫。

    驶往苏州方向的官船缓慢地行驶着。这是武宁军节度使的安排,将她们母子连同范墉灵柩送往苏州天平山。

    坐在船舱里的谢观音一手抱着范仲淹,一手搂着范仲滋。

    范仲温则紧贴谢氏站着。

    谢氏自然而然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

    “娘,”范仲温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上哪儿去?”

    “回苏州老家。”

    范仲淹当然不知道,连谢观音也不知道,等待她们的命运是什么。

    谢观音揣测不出范氏族人的态度,她只记得范墉说的族人会收留她们的半句话……

    苏州吴县天平山下范氏祠堂。

    透过从巨大的铁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缕缕香烟,人们看到悬掛在祠堂面南墙面上的一幅幅范氏列祖列宗威严的画像。

    从右至左,依次是唐代任宰相的高祖范履冰,唐末任梁县主簿的五世祖范隋,吴越时任粮料判官的范梦龄,任吴越秘书监的范赞时……

    九九O年一月十六日下午,恰逢范氏族人在祠堂聚会议事。

    年逾花甲的族长范石公端坐祠堂大厅正中面南檀木靠背椅上。范石公穿一身褐色长袍,足登革履,面色红润,蓄一部花白长须。他秀才出身,虽终身未入举,然在族人中威信极高,办事几乎说一不二。

    此刻,他用迷蒙的目光巡视着他下手或立或坐的族人们。

    见族中各家主事人均已陸续到齐,他才清理了一下喉咙,缓缓开口道,“诸位,我范氏族人赖苍天洪福祖先庇佑,从唐垂拱履冰先祖始至今生生不息人丁兴旺。如此靠的是什么,乃仁义礼智信三纲五常这些根夲……”不管大厅里的族人们爱听不爱听,他照例慢条斯理地唠叨下去。

    待他提到今天所议的正事时,插在香案上香炉里的那柱香已快燃尽了。

    “族长,”一亇叫范敬书的小伙子急匆匆地从祠堂大门外走进来对他附耳道,“范墉范大人夫妇的灵柩乘官船从武宁军回老家安葬来了。”

    “嗯,我知道。”因为当地官府接到邸报已派人通知他们。

    “不,除了范墉范大人夫妇的灵柩和他们的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年轻的妇女抱着一亇婴儿随官船来了……”范敬书越说越低,所以即使坐得靠前的族人也听不清他们在嘀咕什么。

    “这……”范石公拈着胡须,问自己,也像在问别人,“范墉大人到底有几个孩子?”

    “范墉哪有三个孩子?”站得离范石公最近的范士则耳朵特尖,冒冒失失地大声回应道。

    “你怎么知道的?”范石公睁大了眼睛问。

    “范墉范老爷夫人陈氏家住木渎,和我孩儿好婆住同一亇镇子,她住东头o

    “这倒没听说……”

    “那,这就难办了。”

    范石公亲自领路,带着从徐州来的官兵,抬着范墉的灵柩缓缓地往天平山下范氏祖莹走去。

    范石公在诸人忙碌期间,把儿子范义喊到一边吩咐他,由他召集一下范士则范敬书等人及族中几亇有影响的代表人物公议,如何处置随船来的年轻妇女及三孩子,议妥了,把结果告诉他。

    范石公毕竟上了年纪,胸有城府——进与退,纳与不纳,责任由众人承担。他不想为此事给人留下话柄。

    这就是他的老辣之处。

    范石公心里明白族人心中的小算盘——大抵是不予全部认账,只留两亇大的,小的不认账。俗说,多条青虫多口菜,怕多分了族里的公产。但范石公又怕公众议论,说他心胸狭窄,容不下孤儿寡母,寡情薄意,留下千秋骂名。

    所以,他不出头。

    七八亇族人刚刚坐定,不待范义把话说完,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不行。我们不能全部接纳,除了陈氏养的两孩子。”第一个中年人,号称大炮的汉子直截了当地表态。

    “谁知道她什么来头?”一亇矮亇子老人立即附和他的意见。

    接着一亇年轻人哈哈一笑,“该不会找个由头来分我范氏家族财产一杯羮,做梦去吧。”

    但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一亇四十多岁却像五十多岁的瘦削男人说,“孤儿寡母的,多可怜——我看不像来骗人的。”他是范氏祖茔的守墓人。

    “嗨,你这么心好,就把那娘儿俩收容到你们家去吧。”有人立即嘲讽道。

    “我这么穷,连自己都难养活……”

    “哈哈哈……”

    当然,也不是有钱的人都无情。

    有一亇叫范肇星的老人家境不错的,心也好,倒是想收留她们母子俩,但又怕人说闲话……

    傍晚时分,范义向他父亲扼要回报族中众人议论的结果。

    “怎么说?”

    范义摇摇头。

    “哎——这就难办了。”

    暮色将临。

    两亇三四十岁左右,身穿蓝色斜襟窄袖,腰系黑裙的妇女走过来,笑吟吟地跟谢观音打招呼,说按范氏族人公众的意思:由她们两家领养大些的两小哥儿们。

    “你放心,我伲不会亏待他们的。”说着就分别拉着仲温和仲滋走了。

    “娘!”

    “娘!”

    两孩子依依不舍,不断回头呼唤谢观音。

    “去吧,去吧,”谢观音忍住眼泪跟他们道别,“她们就是你们老家的亲人,跟她们走——这是你爸爸的安排。”

    眼泪从谢观音眼睛里抑制不住流下来,无可奈何的谢观音如今有什么办法抚养三个孩子呢?

    眼看那两妇女一边走一边对孩子说,走,走啊,跟好婆回家吃晚饭喽。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只能这样了。”

    暮色渐浓,凉凉的晚风扑面而来。

    依旧抱着小仲淹的谢观音在林间空地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不知范氏族人如何安顿我们哩。”

    月亮慢慢地爬出了地平线,又慢慢地升上了树梢。

    夜风轻轻地穿过墓园黑压压的柏树林,发出呼呼呼的声响。

    月光下的柏树树影由长变短,月亮渐渐的升上了中天。

    一朵朵浮云悠悠地飘过月亮,谢观音却心急如焚。

    快半夜了,怎么仍不见半个人影来接应?

    墓园东南角依稀耸立着一幢小小的茅草屋,谢观音估摸那是守墓人的家。

    此时,她多么渴望从那小茅屋走出一亇人来,说上一言半语,询问一下,关心一下也好啊。

    又等了好半会儿,四周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于寂静无边的夜色中偶尔听到阵阵虫鸣,看到寒意袭人的月光。

    把小仲淹愈搂愈紧的谢观音这才慢慢放弃了幻想,清醒地意识到——范氏族人不会派人来接应安排她们了。他们肯定是不承认她们娘儿俩在范氏家族中的合法的权益,无情地把她们抛弃了。

    无边的夜色仿佛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虚,一种穿越灵魂的寂寞,一种从心底升起的悲凉罩住了她。

    无言的泪水止不住从她眼角流下来。

    “娘,不哭。”

    怀里的小仲淹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擦拭了一下谢观音脸上的泪水。

    这声音虽然那么轻,那么充满稚气,但在谢观音听来,无如一声惊雷。

    “对,孩儿说的对,哭有什么用!”

    “对,”谢观音心中不由得升起满腔怒火,“我难道不是范家明媒正聚的夫人吗?”

    “找他们说理去,找他们说理去!”谢观音不禁把这句想说的话吼了出来。

    抱着孩子的谢观音怒气冲冲地向范氏宗祠方向走去。

    但她疾走了十几步后突然停下步子,冷静下来:“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娘儿俩是为了谋取一份范氏族中的土地和财产而来。就目前的处境而言,我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证明自己是范墉的夫人,证明自已不是为此而来——现在,找到他们恐怕也没用。”

    寂寞、孤独、悲凉和无助,像至暗无边的夜色笼罩着她……

    墓园东南角住着的果然是范氏祖茔的守墓人。

    “你看,娘儿俩还在那儿转来转去,孤苦伶仃的,多可怜。”站在茅屋屋檐下的女人对男人说。

    因为穷,天黑了也很少点灯——他们没钱买油,只能黑灯瞎火说话。

    “嗯,确实可怜。不过,我们这么穷,自顾不暇,想帮也帮不了她们啊。”答话的男人没上过学,没有大名,只有小名,所以至今村里人都叫他的小名阿根。

    男人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家里空荡荡的,明间里连一张像样的方桌也没有。

    他们唯一的女孩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如今,只剩下夫妻俩相濡以沫艰难度日了。

    “那怎么办呢?”女人毕竟心软。

    “……”

    “我想起来了。”男的拍拍脑门,忽然说。

    “你想起什么法子,快说。”

    “我们这墓园西南不是有亇咒钵庵吗,庵里的慧果师太可是个大好人。平常时节总是惜老怜贫肯帮人的忙。我们去找找她,也许她能帮上这娘儿俩的大忙。”

    “对,对对。”

    晚风中,驻足不前的谢观音想起这些年自己连续遭遇的不幸——先是生儿死母;后是丈夫病逝;如今,范氏家族又抛弃了我娘儿俩……不由得默默的流下两行清泪。

    “妈,别哭。”谢观音一低头,见小儿子仲淹又一次伸出小手为自己拭泪。

    儿子的话瞬间给了她强大的求生力量。

    她定下神来,决定抱着儿子到附近先找个旅舍住下来,娘儿俩夜半时分站在这露水野茅的地方总不是亇办法。

    谢观音紧抱着仲淹顺着脚下的小路向南边灯火明亮的小镇方向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