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第一场雪整整下了三天，直到大地上铺满了汉军的鲜血，它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阳光重现大地，落日把它最后的关爱尽情挥洒在汉军身上，却远远不够抚慰它最宠爱的孩子。汉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伤兵们相互搀扶着，像长蛇一样延绵了十数里。这个时候已没人再去管如此行军是否安全，尽快回家才是所有将士最大的渴望。

    林缺可能是唯一还保持着清醒的汉军将领，他命黄启发率神策军跨过夹金山继续追击，联军那边虽然没了主帅，但溃兵至少还有二十余万，如果有人能组织起这股力量，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苏卿死鱼一样躺在担架上，清气消耗过大并不妨碍行走，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动。

    “林将军，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有些蹊跷。”

    自从醒来后苏卿就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此次失利看似是苏正河轻敌冒进所致，不过只要稍加分析便知道里面有很多地方耐人寻味。

    首先是天狼卫被伏。当初天狼卫为避开联军主力，刻意绕道从斜谷出击。斜谷距离夹金山只有六十余里，而斜谷关就卡在两者之间，试想如果夹金山有重兵埋伏，为何关内的守军竟毫无反应？

    八万多人的队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汉军军律规定得很清楚，关隘守军平日放出三十里斥候，战时最少也要达到八十里。

    斜谷关的问题只是其一，右领军卫的疑点更多。据幸存的将士回忆，右领军卫大将军黄仁初在进入夹金山峡谷前突然马上中风，副将周重更是下落不明。当时右威卫在前，两军刚行至夹金山山谷，山上滚木巨石齐齐落下。右威卫大将军姚洎本想指挥部队退出山谷，却不想右领军卫无人指挥乱成了一团，这时恐驼骑兵从前方出击，六万多汉军就这样被困在只有两丈宽的峡谷里进退不得，活活死伤了大半。

    苏卿将所有的疑点都分析了一遍，林缺听后思考了片刻，说道：

    “侯爷说的确实在理，不过眼下还是应以稳定军心为重，等到回营之后大帅自有定夺。”

    “杜叔，可有见到黄仁初和周重的尸体？”

    “没有，黄仁初亲卫的尸体同样没找着，当时的场面太混乱了，最早发现黄仁初中风的人全部战死，他中风后又被放在最后面的辅兵队里，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的去向。”

    杜光亭也是眉头紧皱，他征战沙场几十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堂堂悍天境的大将军居然在大战之前突然中风，这样的笑话恐怕会在史书上留下重重一笔。

    “史书怎么说我不管，杜叔，我只想见到这两个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卿眼含杀气，又是卢作孚的人！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当初右领军卫大将军出缺，卢作孚为插手军队，联名十多位朝臣保举了还是户部郎中的黄仁初，关键是李厥居然准了。

    “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卿儿，如今你掌管都水监，这件事情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不用任何人提醒苏卿也会彻底追查，他总感觉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卢作孚的影子在里面。

    众将皆是心事重重，杜光亭见到林缺在一旁不言语，突然问道：

    “林将军，你是如何得知我等被围的？”

    “禀大将军，末将下午才到阳关，开始并不知晓夹金山的战况。末将到了后本想去帐前听令，但在关前就被大帅的亲兵给拦住了，正好黄启发的人马押来粮草，末将听说侯爷去了夹金山，再加上等了半天也未等到军令，为防侯爷有事，末将只好自作主张过来看看。”

    众人齐齐望向林缺，尤其是杜光亭，他的脸色愈发凝重。神策军奉皇命千里驰援，苏正河怎么可能对他置之不理？除非...

    “不好！”

    杜光亭和苏卿的第一反应便是苏正河出事了，特别是苏卿，所有的事情连在一起越想越像是一个阴谋，他跳下担架牵过一匹踏云马就朝着阳关疾驰而去。

    踏云马的脚力极好，全力奔跑之下不多时已能远远望见阳关。此时的阳关上空一片紫红之色，从远处看去就像是被漫天火海围困。

    众人都以为是阳关失火，杜光亭跟随苏正河最久，他一眼便看出那根本不是火光，而是苏正河的本命怨灵，紫竹山河图！

    等众人离得近些，这才看到漫天的紫竹铺满了天空，霞光把整个阳关都染成了紫色。挺拔的紫竹在阳关上方像波涛一般缓缓流动，在那些紫竹之上，纯白的云朵缭绕飞舞，清澈的小溪欢快流淌，仔细看去，更有几座娟秀的小山若隐若现。

    众人都看得痴了，这明明就是虚幻的仙境，而映入眼帘的又是如此真实。

    “奇怪！紫竹山河图气息宁静，图由心生，大帅应平安无事才对，为何会是这般景象？我从未见过大帅如此施展紫竹山河图。”

    苏卿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上，不料那紫竹山河图却突然变化了模样。只见到原本娟秀的小山不见了，再次映入众人眼帘的是数座高耸入云的雄山，那山璧从云端垂直而下，上面见不到任何绿色，整个画卷里狂风暴雨，万物不存，唯独寥寥几根紫竹在狂暴的大河之间苟延残存。

    “不好！”

    众将心感大事不妙，苏卿用力抽动踏云马，第一个冲入阳关。此时城内居然真的下着大雨，守城的军士顶着雨水全都仰天观望，绝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一幕。

    “爷爷！”

    苏正河银发如雪，负手站在紫竹山河图正中，一身的气息安定祥和。苏卿这突然一声呼喊竟引得天空中的山体微微一震，像由心生，苏正河显然已听到苏卿到来，但是他没有回头，他的对面二十多人列阵在前，皆尽一身黑衣。

    这些人一看便知是悍天境以上的高手，苏卿目视之下竟有无数道凌厉的光波朝着苏正河激射而去。

    苏卿心中大急，正想要出手相助，却发现不知何时爷爷身前竟出现了一条丈宽的大河，这条大河往空中抛去惊涛骇浪，组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墙，光波撞在那上面根本就前进不了半分。

    “念随心动！苏正河，难道你已晋到上三忘我境？”

    世上天幸者高手被卡在擎天境已有二十年之久，此时为首的黑衣人居然说出爷爷晋级忘我境，苏卿的心情刚刚兴奋不久，却不想苏正河却摇了摇头，淡淡笑道：

    “世人均言随心才能忘我，可这世道如此缤纷，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随心。你们若能随心，便不会受他人指使来我这征西大营，而本帅若能随心，也就不会被你们拖在此地一日之久。说到底大家都只是俗人而已！”

    苏正河否认了自己已是忘我境，但在紫竹山河图里他却是真正可以做到随心所欲。只见他负手而立，浑身散发出无比宁静的气息。他根本就不用出手，身前的那条大河就如同天河一般坚不可摧，黑衣人的攻击全部融化在滚滚波涛之中。

    更惊奇的是苏正河单指指向黑衣人的方向，他的口中淡淡飘出一个停字，那些人立马停止了所有攻击，除了眼中无以复加的震惊，他们只能定立在原地，就像雕塑一样根本移动不了半寸。

    “本帅早就和你们说过，在紫竹山河图里，所有人都得俯首听命。本帅之所以和你们浪费如此多的时间无非是想保证世子与婕儿的安全。现在既然你们已进入到本帅的领域，本帅就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指使者，免你们一死。”

    黑衣人听后惨然大笑，说道：

    “不愧是大汉第一高手苏正河，我们败了！苏正河，我若是你就不会只满足于眼前，你现在的能力改朝换代都绰绰有余，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此时的黑衣人说话已非常吃力，苏正河心念一动，大河上突然翻起数十米巨浪，他再一心动，那些巨浪瞬间全部打向对面，已是穷途末路的对手哪里抵挡得了这股力量，全被巨浪掀翻在地。

    “不是每个人都想当皇帝。我苏正河从幼年时就把生命献给了大汉。这江山是我打下来的，也是我最想守护的。算了，反正你们也听不懂，本帅只问最后一次，谁是主谋？”

    黑衣人不再说话，所有人集体沉默了数秒，苏正河看在眼里，仰天长笑道：

    “想自杀是吗？本帅说过，在紫竹山河图里，你们就是死也必须征得本帅同意！”

    所有黑衣人的眼神都变得惊恐万分，因为苏正河话音才落，他们发现自己连闭合牙齿的能力都失去了。毒药就藏在下方大牙里，只需轻轻一碰，他们就即将超脱，然而苏正河就是如此霸道，想死？我不同意！

    紫竹山河图里的风雨渐渐变小，苏正河从空中落下，缓步走向黑衣人。他每走出一步，脚下便升起一朵详云，再踏出一步，身前的大河瞬时变成了小溪，一座紫竹搭成的小桥铺在那上面，引得无数鱼儿争相跃出水面。

    紫竹山河图将整个阳关都笼罩在里面，无数将士亲眼目睹了自己大帅的神迹，好多人真诚跪倒在地，大帅威武之声不绝于耳。

    苏正河走得很慢，轻风听从他的召唤，和蔼的吹拂着里面的每一个人。此时为首黑衣人的眼神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坦然起来，他只是眉毛轻轻动了一下，四周的轻风立马变得无比狂暴，眼看着狂风即将把他全部包围，他整个人却像元日最灿烂的烟火一般爆炸开来，猛烈的能量瞬间将他身边之人撕了个粉碎。

    强大的冲击波向四周继续辐散，苏正河眉头微皱，心念再动，无数的巨石凭空出现，瞬间形成了一道圆形的长堤，将那恐怖的冲击波完全阻挡下来。

    风又一次变得和旬，硝烟散尽，二十多名黑衣人什么都没有留下，苏正河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口中念念有词：

    “只是擎天境而已啊...哎！”

    光影一般的紫竹山河图彻底消散，天空终于恢复成了正常的黑色，苏卿第一个冲上前去，方才那一幕让他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的顶尖高手。

    ......

    大帐中的气氛异常浓重，从夹金山归来的几员大将连同李信、苏婕全部坐在帐中，苏正河背对着他们，此时没一个人说话，城中士兵的哀嚎让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将军，神策军是否已回营？”

    最终还是苏正河第一个开口，林缺没想到大帅会首先问自己，赶紧出列单膝跪地：

    “回大帅，除去战死的，三万神策军全数安全归营。此次追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正河摆手打断了，而后说道：

    “你做得很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能在模棱两可的时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人。”

    除了苏卿，林缺的神策军确实是此战最大的功臣，也是决定最后走势不可忽视的力量。林缺本来想告诉苏正河黄启发在追击时又俘虏了两万联军，但眼看着大帅落寞的背影，最后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光亭，伤亡有多大？”

    杜光亭出列，他看上去非常疲惫，但还是认真答道：

    “回大帅，右威卫阵亡三万零七百人，伤三千人；右领军卫阵亡两万一千四百人，伤五千八百三十五人；步军阵亡三万两千人，伤一万六千人。天狼卫...”

    到最后杜光亭实在无法再说下去，天狼卫两万五千人全部战死在了夹金山上，赵破虏成为大汉二十年来第一个自爆殉国的正三品大将军。

    所有的阵亡将士加起来足有十一万之多，一连串的数字听得每一个人如坐针毡。特别是天狼卫，自从大汉从狼国掌握了凶狼的饲养之法，这支军队就跟着苏正河南征北战二十余年，是他最宠爱的宝贝疙瘩。

    苏正河背对着众人，没人能看到此时他的表情，但他的语气依旧稳定，又问道：

    “黄仁初和周重找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