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虎威侯
舅舅?
元子昂看着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起来,自己好像确实有一个未曾谋面的舅舅……
听母亲说过,外公虎威侯宋千里膝下有一子一女,母亲宋怀英是长女,待到母亲长到七八岁时,才得幼弟宋怀昌。
八年后,外公旧疾复发,病重不治,四十岁壮年之期便撒手人寰,留下长女幼子。
宋怀英虽然是将门虎女,志气不输男儿,但毕竟是女儿身,而且刚刚许配给新进将领元华风为妻,是外家妇人,自然无法继承虎威侯的爵位。
如此一来,即便才年过八岁,但这虎威侯的位置还是落在了小儿子,也就是舅舅宋怀昌的身上。
不过,自己记事以来,虽然听说过舅舅之名,但奇怪的是,自己从未见过这位舅舅的庐山真面目。
即便是过年过节,又或者是母亲过寿等日子,往往也只是送来贺礼书信,从不亲自到来,而母亲看上去也丝毫不在意,这不禁令自己啧啧称奇。
年幼之时,自己曾经问过母亲,但当时被母亲一句“管好你自己”给吓回来了,此后,就再也没提过舅舅之事。
如今,这个人竟然活生生的坐在了自己面前,一时间,倒是让元子昂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不真实。
“你,真是我舅舅?”元子昂半信半疑道。
虎威侯宋怀昌“哼”了一声,道:“虎符你也看了,还能有假?”
“倒也是,只是,我也是第一次见舅舅您,多少有些不适应……”元子昂摸了摸被打疼的后脑勺,腼腆一笑说道。
宋怀昌一晃手,颇为不满道:“你是第一次见我,可舅舅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你!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抱过你,两岁的时候喂你喝过稀饭,后来还送了你一个兔子木雕呢!”
一说起那“兔子木雕”,元子昂眼前一亮,顿时恍然大悟,道:
“哦!原来那是舅舅您送的,那木雕现在还放我书案上呢!不过,那雕的不是一只小老鼠吗……”
“什么老鼠!那可是你舅舅我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虽,虽然是有点不像,但,意似胜于形似嘛!”宋怀昌脸颊一红,厉声狡辩道。
看着自己这位舅舅窘迫的模样,元子昂不禁展颜大笑,笑声之大,传到车外,让周围的金甲兵和跟在后面的县令高柔,都不禁为之侧目。
这一笑,不仅仅是看舅舅的笑话,更加是松了口气。
洛长平等人在舅舅这里,自己原先的顾虑顿时一扫而空,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这一刻,是元子昂到达山祁城后,最为开心的一刻!
看着面前毫无尊卑的外甥,宋怀昌黑着一张脸,瞪了他一眼,便一屁股坐回了软座上,不再说话。
没想到,被自己老姐压制了一辈子,想在这外甥面前找点面子,却还是这副模样,莫非这真的就是血脉压制……
这时,元子昂笑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舅舅,你说我小时候受过你的照顾,可为什么我从没有在京城见过你呢?”
既然是骨肉至亲,可自己记事以来,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位舅舅,甚至逢年过节都不曾来往,这着实让元子昂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提及此事,宋怀昌满脸不爽的“切”了一声,而后语气含糊道:
“这不是袭了虎威侯的爵位嘛,再加上你外公的部曲大多都在这边春郡,再待在京城就不合适了,所以我远来边春郡坐镇侯府,节制部曲,这就来往的少了……”
看着宋怀昌左右闪烁的眼神,元子昂心中知道,自己舅舅说的不是实话。
但元子昂也没有追问,因为他看着舅舅马车内奢靡的摆设,隐约觉得,自己舅舅不能留在京都的原因,有可能和自己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母亲有关……
撇开这个话题,元子昂又问道:“舅舅,话说你怎么会到这山祁城来啊?”
宋怀昌一挑眉毛,指着元子昂没好气的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臭小子!自从你离开临海城,我就接到了我老姐,哦,也就是你母亲的来信,要我无论如何保护你周全,并且要将你的情况一天三次的飞马传到麒麟阁!接到信后,你舅舅我立马从登州府跑到了这山祁城来,让县令高柔在城门口站了六天,愣是没有你一点消息!”
元子昂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舅舅,我掩盖了行迹,随着商队过来的。”
宋怀昌白了他一眼,道:“我说呢,这高县令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估计看见了你,也会以为你是商队里的货贩子……不是,你怎么连自己家人都防啊!”
元子昂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怕灵神宗发现嘛,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嘛!”
不过,他忽然转念一想,道:“不对啊,舅舅,你不知道我的行踪,又怎么会成为江府的‘贵人’呢?”
这一点,实为元子昂最为疑惑的问题!
听见元子昂提及此事,宋怀昌却显得有些不自然,略为尴尬的干咳了一声,道:“这个,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踪迹,但来到这山祁城后,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江府大寿献书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你必是为此而来,所以……”
“所以?”元子昂望着自己舅舅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心中莫名有些发虚。
宋怀昌顿了一下,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后,继续说道:
“本来呢,我打算静观其变,但一连六天给你母亲的信笺都是白纸,想也知道我的这位老姐肯定气的脸都绿了,到时候指定要找我算账,所以我一着急,就想从江府那边打听打听,正巧听说他们一家子今天要去城外上香,所以我也跟着去了,想着打听些事情,可没成想多说了两句,不小心被他试探出了我的身份,之后的事,你也清楚了嘛!”
话刚说完,宋怀昌从旁边精美的瓷盘上挑了一块糕点,满脸陪笑的递向了元子昂。
可元子昂一听完宋怀昌的话,脸色骤然大变,猛然起身,一巴掌拍掉了宋怀昌递过来的点心,双目冒火般指着他道:
“舅舅,原来是你出卖了我!”
元子昂的话语裹挟着怒气,气势万丈,顿时将宋怀昌给吓住了,身子都不禁向后靠了半分。
声音之洪亮,让马车外的金甲兵为之一震,霎时间停住了脚步,侧目视之,目光汇聚而去,可他们却毫无动作,仿佛这位侯爷的荒唐,早就在这些士兵的意料之中。
没过多久,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马车内,原本怒气冲天的元子昂,此刻却目光垂下,露出了几声自嘲般的笑声。
自己终于明白,自己白天离开江府之时,刚从城外庙宇回来的江员外望着自己那满含深意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是自己这位舅舅在江员外面前暴露了身份,从而被对方有了警觉心!
要知道,麒麟阁诰命夫人宋怀英提兵入皇城,正式与灵神宗站在了对立面,此事举世皆知!
此等人物,此刻竟然莫名出现在了这座山祁城中,去主动接触传言要投靠灵神宗的江员外,甚至还主动去试探江员外有关功法典籍之事,其中之意,就已经足够令人深思了!
江员外不会担心是这位虎威侯要夺功法典籍,因为若是如此,这位年轻公侯就不会亲自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是让麾下兵丁直接上门了。
现在,这位边春郡第一权力者,竟然顾左右而言他的来向他打听功法典籍之事,这么做,究竟为了谁?
而恰巧,江员外回府之时,洛长平又领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出府,一切的一切,都如何的巧合,巧到恐怕江员外自己都不得不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
会让堂堂虎威侯亲自出面试探保护的,究竟会是谁?
即便在城外庙宇中,宋怀昌可能说的很少,但一切的答案,江员外绝对能猜到!
因为,不用听宋怀昌说什么,他虎威侯的身份,就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这其中品出来的意味,就足够发人深省!
元子昂明白了,他彻彻底底明白了!
那江员外口中的“贵人”,就是自己的这位舅舅!
而这位“贵人”却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透露”出了一切!
原本可以出其不意的计划,顷刻间变成一条注定失败的穷途绝路!
想到这里,元子昂的表情中多了几分苦涩,心中暗道:
想必,自己在夜探江府之时,那距离自己只有一墙之隔的江府主院张灯结彩,所宴请的就是自己这位“贵人”舅舅!
看着元子昂这幅模样,宋怀昌不安的搓着手指,原本应该是长辈的他,此刻却小心翼翼的上前,轻声细语道:
“别这样嘛,再怎么说,舅舅也是好心……”
话还没说完,元子昂猛然瞪了他一眼,顿时让宋怀昌将口中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在马车外阵阵的马蹄声中,元子昂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平静了内心,长叹一口气,这口气中,有懊悔,但更多的是无奈。
“舅舅,这次你可算是把我坑惨了!”
终于,元子昂也接受了现实,出口说了句话,算是给宋怀昌一个台阶下。
见自己这位外甥松了口,宋怀昌心中也松了口气,笑嘻嘻的递了一块糕点过来,道:“说实话,舅舅也是着急,属于好心办了坏事。”
“那舅舅,我的那些朋友……”元子昂接过了糕点,随即问道。
宋怀昌摆了摆手,道:“这个放心,在你还没出江府的时候,我就已经安排人把他们送到县衙去了,现在估计都在呼呼大睡。”
元子昂轻轻点头,这也算是今天晚上所能听到的最好消息了。
洛长平他们虽然安危不知,但交在舅舅手中,总归还是能照顾妥当的。
行不多久,原本行驶的马车停了下来,还没等元子昂和宋怀昌发问,马车外便传来县令高柔恭敬的声音:
“侯爷,世子,县衙到了。”
“下去吧。”宋怀昌拍了拍元子昂的肩膀,撩开门帘,下了车。
元子昂跟在宋怀昌身后,下车便看见面前的县衙,规模不大不小,但在山祁城中,也算是除江府外最大的宅邸了。
县令高柔从马车旁走来,向元子昂和宋怀昌作揖道:“侯爷,世子,县衙正堂已经打扫干净,供诸位安然入睡。”
宋怀昌点了点头,挥手道:“行了,你退下吧。”
高柔听命,正要退下之时,却被元子昂一把抓住,问道:“高县令,我的那些人现在安置在何处?”
高柔道:“世子勿恼,那些人已经被安排在东堂,虽然他们看上去神志不清,但气息不弱,下官已经派了专人调理照看,料无大碍。”
元子昂听罢,默默点了点头,随即向高柔拱手施礼:“高县令,有劳了。”
高柔微微一笑,拢袖还了一礼,便不再言语,退了下去。
“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山祁城县令是靠得住的人,你的那些朋友,肯定被照顾妥妥当当的!”
宋怀昌望着元子昂担心的模样,忍不住说了一句。
说罢,便推开县衙大门,领着元子昂往正堂后院走去。
虽说县衙正堂前庄严肃穆,但后院倒算是颇为雅致,花草灌木一应俱全,不过,看着花坛旁的新泥,倒像是为了接待而临时搬来的。
“马马虎虎。”看着周围的景致,宋怀昌随意的点评了一句,随即转过身来,向元子昂说道:
“今天晚上先睡在这里,等明天,舅舅带你回登州侯府。”
“明天就走吗?”元子昂下意识问道。
宋怀昌撇嘴一笑,道:“你都已经打草惊蛇了,还想怎么样?现在的江府,肯定在摆寿宴之前是铁桶一块!”
元子昂白了宋怀昌一眼,低声念叨道:“那还不是怪舅舅你……”
宋怀昌“啧”了一声,随即理直气壮的说道:“臭小子,虽说这次确实是我的责任,但舅舅确实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的话,倒是把元子昂给逗笑了,摊开手,啼笑皆非的看着宋怀昌,似乎在说:这就是你的“仁至义尽”?
这次,倒轮到宋怀昌不服气了,他指着元子昂,道:“小子,这次舅舅我确实多说了两句,让江员外察觉出了端倪……但是,正是因为我多说了两句,也间接把我的底线告诉了他,就是你小子的绝对安全!”
“舅舅,你的意思是,你威胁他了?”元子昂见状问道。
宋怀昌淡淡一笑,道:“几乎算是了!不过,我们也达成了条件互换,真正确认了你的安全,否则的话,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去夜入江府!”
“条件互换?什么意思?”元子昂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解问道。
“我的条件,自然就是你的安全,而他的意思也算清楚,就是他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条件是……”说到这里,宋怀昌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笺,“让我给他当一次信使。”
“信使?”
看着宋怀昌递过来的信笺,元子昂竟然愣住了神,一时间,他竟然不明白这位江员外是什么意图!
带着半信半疑的想法,元子昂接过了信笺,打开信封内的信纸。
借着四周灯笼的烛火,元子昂看见信纸上落地只写了寥寥一行字:
明日辰时,城外刘公亭,静候世子。
这竟然是一封约见书!
这个江员外,先放过了自己,却又要在事后约自己见面,其中用意,元子昂着实无法理解。
莫非,真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与自己单独见面不成?
元子昂思绪神游,目光打转,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而宋怀昌慢慢凑了上来,眨着眼睛问道:“怎么说,上面写了什么?”
元子昂侧目看去,问道:“舅舅你难道没看吗?”
宋怀昌干笑了几声,随后略显尴尬的说道:“就看了一点,没多看。”
可这封信,内容也就只有“一点”啊……
“明知故问。”元子昂念叨了一句,便将信封折好,放在了自己怀中。
“怎么说,明天你去吗?”宋怀昌关切的问道。
元子昂淡淡一笑,语气坚定道:“去,为何不去?人家都下请帖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万一这是陷阱怎么办?”宋怀昌又问道。
元子昂则又笑了笑,自信满满道:“放心吧,舅舅,若是他想加害我的话,方才在江府就不会如此轻易放过我,也不会和你达成条件互换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
宋怀昌点了点头,但心中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连忙又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同你一起去,以防万一!”
看着宋怀昌关心的目光,元子昂忽感觉心头一暖,目光不由露出了几分柔和的神色,心中暗道:
自己这位舅舅虽然看上去不灵光,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心自己!
“好,那就有劳舅舅了!”元子昂没有拒绝,微笑着拱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