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旧容
那灿然的金瞳一瞬间笼罩了过来,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道悬崖,裴液忽然就要坠落下去,但下一刻鹑首凝成的绳子死死牵住了他,裴液被重新抻回真实的世界,神子明亮的金瞳仍在眼前。
山羽已经贯入额头从它脑后透了出来,却仿佛只是不值得在意的皮外伤,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明明琉璃第一次直趋而来时,那些触手暴起阻碍!
裴液因此认准了这处,为何当他真的把剑刺入其中时,却仿佛遇到了一次戏耍?
然而神子金瞳依然平漠,没有任何嘲谑的意味。
裴液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已然将全力赋给最后一剑的身体此时再无转圜余地,援手仍被阻隔在后,在不能食其心神后,一条蛟影从背后呼啸而来,狠狠撞在了少年背上。
骨裂之声宛如将一把麦秸攥碎在手里,少年破麻袋般摔落在地,两息之内,暗红的血就在地上淌出了一方小谭。
先受勒缚再撑崩雪,那身体本就伤重,而神子的最后一击更是没有丝毫留力,于五生修者而言,这已是临近濒死的重伤。
裴液瘫在地上喘息着,努力用残存的真气封住出血的口子,但身体几乎是在那一击下爆开,创口已经多过了真气。
以弱凌强的战斗就是这样,用尽全力才能把赌注压上去,但骰盅里开出的结果是大是小他却无从控制。
一旦赌错,就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裴液已经历过许多搏命一线的战斗,他每一次都胜了。而这时,输掉的后果第一次朝他露出了真实的獠牙——他裴液,从来不比别人多一条命。
琉璃奋力挣脱,但已被牢牢扼死。
那些破碎的触手已经开始了再一次的修整,鳞片颗颗重生,血肉重新充盈。神子已冷漠地看向了李缥青,身后白雾之中,蛟影蜿蜒游动。
它的气息没有丝毫减弱。
这具身体仿佛根本不会损坏,抑或它其实也有自己的极限,但像刚刚这样的进攻,裴液已经无法组织起第二次了。
也没有机会组织起第二次了。
面对这样的敌人,鹑首雪剑一概失去了作用,黑螭也同样无能为力。而他们此行最可靠的倚仗——斩心琉璃也在突然的遥远传送中失去了应有的统治。
一声呼啸,那条触手已再次扎了下来,迫来的气风先将身下的血潭压成了一大片凄艳的花。
裴液衣发贴地,窒息难喘,那尖端直直对准了他的咽喉。
裴液咬牙直视着它,螭火再一次从虚空中爆发而出,但人与螭体内都压榨不出更多的玄气了。
热浪明光拦阻在蛟影之前,下一刻就被一冲破碎殆尽。
沉重的阴影击碎他只在毫厘之间,裴液努力撑剑起身,而黑螭已经一掠而上,打算以螭身来硬受这一击。
另一边,这无可制衡的东西已将目光投向了台前仗剑而上的青衣少女。
李缥青苍白的面色像是一块覆雪的寒冰。
当那鳞墙阻隔散开之后,少年正砸落地面,山羽凌乱脱手,他破碎瘫倒在血泊之中。这一幕巨锤般撞上了她的脑弦。
她从来没见过少年这幅样子。
他总是无所不能
李缥青没再往下想,这不是放纵情绪的时候,她死死约束住心中对这一幕的恐惧,努力命令攥紧的心肺重新开始运作,一双眼眸直直盯死那墙后的东西。
一定是有办法的
她在衣宅见过许多东西,只是从没来得及把它们梳理到一起.衣承心说她要进紫竹秘境刺杀神子——她凭什么呢?
“.睁眸相对,三息之内,便入神境之中,可以剑烛心毒.”
李缥青心肺忽然一窒,高台之上,那平漠的黄金瞳朝她投了过来。
【鹑首】确实可以阻隔这道目光,但阻隔的结果,就是如今的裴液。
“剑烛心毒”。
《传心烛》真的是武器吗?
它分明是针对人心的奇术,对付这种没有情感的东西,它能从哪里起到作用??
若是真的,衣丹君同样掌握此术,她既然已不信仰仙君,为何不用此术击杀神子?
奉诏之仆们又为何不肯让【鹑首】进来?
这些从衣承心口中说出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少女心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从进入竹林起,这些信息就一直在她心中萦绕。
裴液在对付欢死楼,黑猫在为她创造机会,只有她,唯一真正直面了所有的一切,见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细节。
她应当明了的。
然而直到此时,那一切都仍然萦绕在迷雾之中,但局势已经逼迫到了眼前。
李缥青死死攥着剑柄,纷杂的东西在脑海中卷动,她急切地想要穿透它们,抓住那道最后的枢纽,却又看不清它的形貌。
少年那只差最后一击就要毙命的样子令她几乎崩溃。
然而最惧怕的东西还是到来了——其实也只是三两息之后,那条夭矫的蛟影就朝着濒死的少年一掠而下。
这一幕映在瞳孔上,李缥青只觉一切猛地虚幻,心肺攥死成一团,脑海中急切思考的所有都瞬间消散,她不顾一切地仗剑凌上了神子御座。
蛟影没有拦她,只是那一双金瞳朝她望了过来。
于是李缥青第一次如此逼近、如此清晰地瞧见了这张面孔。
细密的鳞片、锋利的线条、薄利的双唇、冷漠的眉眼这所有生诡瑰异的一切.都没能完全替换掉这张脸固有的架子。
李缥青瞳孔缓缓放大,这抹熟悉狠狠撞上了她的心弦,身心仿佛被一道冰柱豁然贯通,少女声音嘶哑脱口:“衣——丹——君!!”
神子的动作乍然一僵。
李缥青这一刻只觉浑身虚脱,她松手弃剑,咬着牙不闪不避,清透双眸直直盯住了这双平漠的金瞳!
一瞬间,世界更换。
衣丹君从来不曾死去。
这原来才是【传诏】.这当然才是【传诏】。
李缥青一直在想,所谓【聆诏神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可以存在于龙裔的供奉中,也可以是那仙君传递旨意的通道,可它也应当有自己的来路。
它是如何出现?如何消亡?又是否可以永生?
如果每过三十年,神子就会“无识”,那千百年来,龙裔们没有因为某种意外断掉过一次【传诏】吗?
彼时没有飨食的神子,是会死去,还是如何?龙裔们又如何再来寻找一位替代品?
如今一切得到了解答。
原来世上本没有什么【聆诏神子】,它只是一位诏子登上御座、执掌“诏图”之后,苦受三十年侵蚀之后的样子。
它当然可以“有识”,因此它聆听仙君诏书,把它刻于祭台,当奉诏之仆们来取时,亦不会伤害他们。
但人类的意识总会在这样高渺的意志中渐渐消磨,于从小饱受训练的诏子而言,这个时间,是三十年。
不是聆诏神子带来了紫竹秘境,而是这片亘古存在的紫竹林,才规束出了如今奉诏龙裔们的一切。
它缥渺静冷,如同真正的仙境,高渺的意志如雾气一般无处不在,入者无不五感错乱,心神癫狂,即便掌握着【鹑首】这样的权能,也总是处于真幻之间,穿不透它的来由。
但仙君的秘诏会响在这里。
欲聆仙诏,先入紫林,龙裔们撰出《传心烛》这样世所无二的心神秘术,只是为了能够朝圣般进入这片竹林。
必先有坚固的“烛剑”,才能入境持心,才能在仙意侵蚀之下,端坐御座三十年。心神不消,则烛剑不灭。
于是,也必先有足够致命的“心毒”,才能为下一位诏子留下.杀掉自己的可能。
衣承心说“仙君传下诏图,聆者便是【神子】”,关于这神秘的“诏图”,他们至今没有拿到更多的信息,但这时少女已可将其摆入一个合适的位置——它就是这片紫竹林的核心,执掌它的人,才可以聆听到仙君传下的诏音。
并非久居紫竹之林后便可成为神子——有无执掌诏图,才是【聆诏神子】与奉诏之仆最本质的区别。
这样的生灵,杨诏人,就是第一任。
她将衣家的一切经营好之后,才进入这片竹林,登上御座,于是和仙君的意志建立了联系。而仅仅这份联系,就使她的身体异化为瑰血黑鳞的样子,她的意识也渐渐被完全的冷漠湮灭——或者说同化——成为了现在的【聆诏神子】。
【聆诏神子】是那无识意志的产物,它只有生存和强大的本能,不为任何人承担职责,烛世教当然不能让其堵塞聆诏之路。
这时候,就要【传诏】,传诏,传的正是“诏图”。
而前来传诏的下一任诏子并不需要把这副躯体从御座赶下去,她只要替换其中的意识。
“【诏子】:杨诏人
【烛剑】:太一。
【心毒】:情,衣端止卸印之夜。”
诏子们不受心神上的洗炼,亦不可全心侍奉仙君,她们必要是情感完整的人,要有留在内心深处的、属于人的伤痕。
在入境之前,诏子会把自己的心毒刻在祭台上,于是每一次传诏,新的诏子便循着这条心毒的指引,亲手抹去自己至亲的意识,往后三十年,自己来承接这份命运。
如此接续不止。
三十年前,神子啖入了衣丹君的血肉,衣丹君便入主了神子的身躯。
若说【神子】就是这副不可战胜的妖异躯体,那么这三十年来,衣丹君就是它新的意识。
于是当又一個三十年到来时,衣承心便也将顺着祭台的记录,以《传心烛》引爆心毒,抹去长姐的意识。
只是这一回,她要做的却不是衣丹君做过的事情,而是当年杨诏人做过的事情。
她不会奉献身体成为新的神子,而是抹去意识之后,夺走“诏图”,借着远嫁离开这里,到另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重新扎根。
这就是奉诏之仆们与衣承心之间的尖锐矛盾。
【鹑首】,可以清濯心灵,御守神识.是否正因有了它的保护,才可以使诏子暂时持有诏图而不受侵染?
李缥青想起少年给他看的那一角神幽仙艳的绘图,这样吸引他们前来的东西至今没有露出丝毫影踪,她不知道它会在哪里,但这时也没有更多供她思考的时间了。
至少先杀了这东西不会有错,至少先拦下它刺向少年的触手不会有错。
后面的一切,就交给少年和小猫。
李缥青毫不犹豫地迎上了这双正面相对的金瞳,投入了它的心烛幻境。
裴液面前。
身前直贯而下的触手顿时轨迹凌乱,裴液奋力撑身一避,它轰然砸在身旁地面上,黑螭身体盘起,为他挡住了炸飞的乱石。
但少年本就在高台边缘,此时气荡地崩,他翻身间身下一空,已直接飞坠高台。
在落地之前,黑螭先一步托住了他。
“怎么回事”裴液喘着血,第一时间抬起头,看向那登上了高台的青衣少女,在漫天蛟影面前,她显得无比渺小脆弱,却带着这庞然的妖异一同坠入了安静。
“她刚刚说这东西是衣丹君。”黑螭支撑他站起来,“她用传心烛进入了它的心境。”
少女的脱口而出既是情不自禁也是有意,因为当“衣丹君”三个字递进耳朵,只听少女转述事情的一人一螭也就有了将事情大略连起的枢纽。
“.传心烛能胜它吗?”裴液声音焦哑。
黑螭沉默一下:“她本就还没有修成烛剑,只能靠祭台文字寻觅,自己心境又早已油尽灯枯.”
裴液咬了咬牙,努力约束着思绪,他仍记得琉璃那直向额头的一剑彻底惊醒了这漫天蛟影——它惧怕的究竟是什么?
但就在这时,鼻翼先传来一些陈腐的人气,他偏过头,才被自己坠落的地方惊住了眼眸。
这是那座高台的背面,无紫竹生长,亦无白石铺地,而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空处。
巨大的、规整的、突兀的圆,像是一幅画被剪去了这样一个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