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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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松下血(下)

    这一眼仅停留一霎,裴液怔然而坐,场上纪长云微笑收剑:“依云琅看,这一剑演下去,够得上统筹崆峒诸峰之剑吗?”

    女子回过头去,轻声道:“不能。”

    纪长云轻叹点头。

    又提剑拱手道:“剑主万里问剑而来,未闻有见《剑韬》者,老朽替崆峒多谢厚爱了。”

    “也未曾见峰主此剑。”

    纪长云含笑:“听闻剑主上次匆匆而去,未入剑腹山一观,今日剑会之后,可愿拨冗指点?”

    “幸至。”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会剑就如此以两剑结束,而在两剑之中,两位天下顶尖的宗师都触摸到了自己的顶端,凝结在这一合弈剑中的无数细节都值得反复揣摩,但对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可能只有等多年以后迈过了某个门槛,才会恍然回想起今天某段一闪而逝、不曾注意的剑光。

    这毕竟只是弈剑,不是擂斗,更不是生死决,两位宗师就此离场。莲台上静置了许久,留给人们消化刚刚这两剑。

    裴液回过神后来抬起头,却见纪长云竟然已就此离去了,莲首之上只剩其余几位峰主坐在女子身旁,轻声交谈着不同的问题。

    “师叔祖就是这样的,其实这是我入门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裴液转回头来,孔兰庭也正从上面收回目光,“师父说,从三十年前开始,他就痴心在崆峒之剑了,结庐深山之中,这么多年来,门中事务一概不管不知。”

    “元武峰是五峰之一,纪峰主不是在莲心阁中吗?”

    “是有个位置,不过据说从没出席过,元武峰一直也是萧师伯在管——就是席师兄的师父。”孔兰庭道,“而且门主也——”

    少年话及时截停在这里,偏头道:“裴哥哥,你看懂剑主刚刚那一剑了吗?”

    裴液一笑摇头:“怎么可能。”

    “哦”

    “你把刚刚那页再给我瞧瞧。”

    “.什么?”

    “那个什么剑咏。”裴液扭头再往晏采岳那边补上一眼,回头道,“我仔细看看。”

    “.哦,哦!”

    交谈之间,场上已又过了两轮,裴液稍微拨了些注意上去,发现崆峒诸峰确实剑道传承散乱,纵非风格迥异,也是毫不粘连,一时也确实理解像纪长云这样惊才绝艳之人为何四十年浸Yin都不能将其熔铸一炉。

    他仔细看着这招【雾中生松】,直到眸光一动——晏采岳再次提剑下去了。

    这次他的对手早已立在了场上,正是张景弼。

    “张师兄其实也挺可怜的。”孔兰庭托着脸道,“比起有人无才的仙桥峰,彩雾峰才是真正的人丁凋零。张师兄天赋本来也很好,可惜父亲早亡,娘亲继任峰主,修为资历都是诸峰最下,尤其并未习得《凤山鸣》,也就没人能教张师兄。”

    裴液顺着孔兰庭目光看去,远远上首之处,一位彩裙妇人端坐末尾,面容应当是很端正好看的长相,但习惯性嘴角下拉,脸绷面冷,就有些后天所成的刻薄。

    “那就是许师姑了,当年继任之时刚刚迈入玄门,如今这么些年过去,还是没有再登一阶的迹象。”孔兰庭低声道,“彩雾峰现在其实一共只有五人,两个还是刚刚入门,张师兄已经是本代大弟子了。”

    裴液缓缓点头,低位、要强、溺爱独子.在这样的羽翼下长成,又正是自尊最敏感的年纪,张景弼既渴望认同,又不愿低头,既想堂堂正正出头,又不愿忤逆母亲放下脸面的钻营而最根源的是,《凤山鸣》无传,他即便想靠自己努力都攀不到阶梯。

    裴液一时也有些惊讶身旁少年的玲珑心思——他自己在十一岁时,只会在武馆乐此不疲把同学们一个个潇洒击败,是决计看不懂这些的。

    “还好席师兄很关照他啦。”孔兰庭拄膝道,“这两年总是去彩雾峰问候,指点他剑道,张师兄已经进步很快了——晏师兄之前笑他拿三座荒峰的论剑第一,其实彩雾就是最荒的那个了。”

    裴液点点头:“我之前看这位晏采岳应是五生,张景弼也是吗?”

    “对啊。”孔兰庭掰着手指道,“晏师兄五生,张师兄五生,管师姐五生,我是四生.席师兄已经七生了!裴哥哥,你是什么修为?”

    “我,刚刚六生。”

    “哇。”孔兰庭昂着头,“那我觉得.你可能比席师兄还要厉害了。”

    管千颜偷偷瞥过来一眼。

    “刚刚没猜对也不算什么啦。”孔兰庭立刻道,“那要不再猜一回嘛,裴哥哥,你猜这一场谁赢?”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不过这场我也能猜。”少女显然早就想插嘴进来,“当然是晏师兄赢了。”

    裴液从剑卷中抬头看了看场上两人,也点点头:“剑如其人,已然立在台上,张兄却依然对自己的剑不太有自信的样子,我想也是晏兄赢面大些。”

    孔兰庭觉得有点儿没意思:“席师兄说不定又有不同见解呢?”

    “席师兄已经走啦。”

    交谈之中,一声剑鸣悠远响起。

    每年一次的【铁松论剑】并非只是气氛轻松的论剑交流,它实际也是各峰实力潜质的展示,二十以下的弟子出席论剑,而莲心阁诸人就在上首端坐。

    《白虹篇》剑成的晏采岳今年无疑是仙桥峰寄予厚望之人,在这之前他已胜过三场,尤其在刚刚胜过孔问之后,今年之会仙桥峰已有机会位列前五。

    彩雾峰亦是第三场出战,昨日张景弼已胜过了两位末峰弟子,如今忽然碰上晏采岳这样的强手倒并非赛制不合理,盖因去年仙桥峰也是位列卷末,只和彩雾差了一名。

    张景弼身体绷紧地握着剑柄,唇抿目直,显然他对这一场比斗绝非胜败无谓。

    晏采岳缓缓拔剑,冷傲地看着对面之人。他的身姿要放松得多,刚刚的一场的消耗已恢复大半,这一场显然是苦战后的甜点。

    得胜后的少年甚至已懒得再出言嘲讽。

    第二道剑鸣铮然响起。

    晏采岳一言不发,剑出长虹。

    沛然浩荡的一剑再次出现在场上,这次裴液认真投下了目光,心觉这一剑出得稍急了些,不过张景弼确实无以抓住。

    不过张景弼的剑也微微出乎他的意料——并不那么不堪,出剑其实十分扎实,这时他运起一道稳重的守剑,这一剑的品质其实蛮好,但少年水平确实未到,被长虹一剑贯破。

    “《凤山鸣》的【横杖搏枭】。”孔兰庭在一旁道,“张师兄前两场用过这招的,格住之后还有很惊艳的一攻.不过现在直接被击溃,可惜看不见了。”

    “这门剑很厉害啊。”裴液由衷点头。

    “是的!按照早前的排名,《凤山鸣》是排在崆峒诸峰第七,比《白虹篇》要高两个名次呢。”孔兰庭说着,又补充道,“也是因此才更难学。”

    “张峰主——就是张师兄父亲——在时也只有他自己会,后来去世,就再没人能学会全篇了。”

    管千颜在一旁轻叹:“可惜诸峰不通行剑术,有人空望宝库,有人无剑可学——呀,打得这样狠。”

    场上。

    晏采岳一剑溃敌,根本不看这一剑破出的缺口,而是继续强硬地直追张景弼之剑,似是定要正面卸下其剑才算赢下这一场。

    张景弼显然也看出这意图,面色顿时涨红,他咬牙握剑,真气尽数注入手腕,转剑勉强一卸,踉跄后退三步才撑住了此剑。

    晏采岳依然面无表情,再次仗剑直进,笔直惊掠的虹气令许多人都轻声惊呼。

    针叶飞散之中,其人一剑亮如白日。

    《白虹篇》最后一式,正是刚刚终结孔问的一剑,【贯日】。

    是这样不留情面的打法。

    ——任你把所有真气用于握剑,不愿失剑而败,他就是无视那些因此露出的空门,仍要一剑撞溃你的长剑。

    张景弼再次咬牙架起守势,汹涌真气尽数涌入长剑与双臂,完全放弃了其他的架势,似乎就是要争这一口气。

    此时晏采岳随意一剑就能抵住他的要害,但他依然一道长虹直撞而上。

    声震全场的金铁交击,真气波澜将地面松针瞬间荡清,下一刻张景弼身形被撞飞,任谁也能看出他身中真气之散乱,但长剑毕竟没有脱手。

    张景弼咬牙低身。

    某种程度上来说,应是他赢了.但晏采岳根本没有停剑。

    不是一剑不成后的死缠烂打,而是他这一口气,本就还没有用完。

    第二道长虹铮然再起——毫无喘息的第二道【贯日】。

    如此紧密接连的两道强剑,绝对是趋于极限了,管千颜惊叫一声,这其实也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即便在刚刚面对孔问时,晏采岳也没有采用这种“笨直”的打法。

    这压榨极限的一攻确实已不如第一剑气力充沛,但同样无暇提气的张景弼显然也无力再接住任何一剑了。

    但下一刻的剑光令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张景弼踏上擂台开始,一共用了三回守剑,被击溃了三次剑势。

    面对第四次压迫之时,他手中的剑第一次改换了守势。

    一道奇异的转剑。

    真气和剑势由散乱而凝束,由低落而攀升.台上有些长辈已惊讶地凝起了目光。

    孤杖蔽履攀山寻凤,荆棘刺肤,蛇枭袭人,历经磨难、耗尽气力登至山巅,才或可一闻高天凤鸣,顿时神清力沛,如濯筋骨。

    因此也正是在这样真气崩散、连剑都要握不住的时候,才是它最容易被用出的时候。

    张景弼咬牙瞪着面前仗剑而来之人,少年手中之剑响起清远如玉的鸣叫。

    《凤山鸣》·【断杖闻凤】

    谁也不曾料到,这位被所有人轻视的少年,竟已习得了彩雾峰传之剑!

    两人都是五生,贯日已在枯竭之中,凤鸣却刚刚清越而起。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之间发生,两剑铮然相交,晏采岳之剑顿时倾斜失控。少年瞳孔紧缩,之前所有的傲慢,都要在此时付出代价。

    张景弼之剑同样有些失控,连番的承剑确实也令他手腕震麻,但面对这样巨大的空门,再不完美的剑也足以抵上对方咽喉。

    张景弼红着双眼,牙关咬得紧颤,任谁都能看出少年心中的火焰.他一直从未吐露这个消息,就是要在这时技惊四座!

    但台上裴液已微微挑眉:“这一剑就是【雾中生松】吗?”

    孔兰庭一怔之下,台上晏采岳已重新控住了长剑。

    很多时候,想要靠一招半式来填补剑道上全方面的差距还是一件颇看运气的事,如今张景弼确实缺少了一点。

    仅在毫厘之间,在剑尖凌上晏采岳咽喉的前一瞬,那溃散凌乱的剑势中生出来一道新剑。

    就如朦胧白雾中见得一颗翠松,那样新鲜,那样令人眼前一亮。

    这一剑也很仓促,但毕竟抵住了张景弼同样偏斜的剑尖。

    裴液捧卷观赏着这场剑斗。

    虽然火药味很浓,但于见惯生死的少年而言,一切其实都在正常的范围内。

    擂试本来就是武斗,武是杀伐之道,心中是凶恶之气,他早就知道不能期待所有的对手都彬彬有礼。有人点到为止,就有人得势不让;有温雅如棋的切磋,就有打出真火的厮打都只是一场比武而已。

    观看两门足够优异的陌生剑术尽力博弈确实有趣又新鲜,这时裴液侧卷含笑道:“如果你也是像他这样用这一剑的,那么我知道明姑娘的意思了。”

    孔兰庭睁着眼眸,还没从这场局势连变的比斗中回过神:“这样用有哪里不对吗?”

    “不是不对,或是有些不足。”裴液微笑,“我也是猜测但这样用剑确实少了些神韵。”

    他指着这行字道:“【雾中生松】,你见过松从冷雾中出来吗?”

    孔兰庭有些犹豫道:“我练这剑时,专门去看过了,但.没注意有什么。”

    “有水珠。”裴液道,“我幼时跑山时见过的,松针尖上常常凝有露滴,有雾无雾,是否就有所不同呢?”

    一旁偷听的管千颜满脸懵然,但孔兰庭已眼睛一亮:“更新鲜,更像活的。”

    “更‘动"。”裴液含笑道,“这一剑用成静剑就死板,成了枯画,要更水润、更生鲜,是一幅动态的真实才对,是为‘水光溢兮松雾动"。”

    孔兰庭微张着嘴,怔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用完这一剑,后面变招总要暗调几回真气”

    裴液点头一笑,把剑卷还给了他。

    孔兰庭接过来:“裴哥哥你也太厉害了!看这么一会儿就能明白,怪不得剑主那么喜欢你!”

    “.是明姑娘有点拨在先,你多想想也能懂的,我旁观者清罢了。”裴液笑了下,“而且我劳烦明姑娘许多,我想她应该烦我才对。”

    “你竟然还能劳烦剑主。”孔兰庭欣羡道。

    孔兰庭抱卷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我觉得剑主应该也挺喜欢我的。”

    “.?”

    “剑主主动说要给我注解剑经啊,我都不敢劳烦她的,别的师兄师姐都没这个待遇。”孔兰庭道,然后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裴液,“裴哥哥我问你个问题。”

    “嗯?”

    “你是什么身份啊,为什么唤剑主‘明姑娘"?”

    “.我一开始就那么喊的啊。”

    “怎么啦?”

    “真羡慕。”

    “.这有什么羡慕,我那时什么也不懂,胡乱喊的.明姑娘自不和我一般见识。”裴液奇怪地看着他,“而且明姑娘又不在乎称呼的。”

    “怎么可能?”孔兰庭小大人般白他一眼,“前两年明姑娘在神京时,第一次见面,那些皇子世子都是恭恭敬敬地喊剑主、少剑君,就这样,剑主都常常理也不理的。”

    “.啊?”裴液真的有些惊讶了,他一直觉得女子不像看上去那么难接触,其实十分平易近人,怎么会做出第一次见面就理也不理的事情,“为什么?”

    “因为【明镜冰鉴】啊。”孔兰庭理所当然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剑主从不分辨一个人是何居心,在第一次映照中的感觉,就决定她对此人的态度。”

    “.”裴液还真是第一次知道,但他想起第一次授剑时女子一言道破他的细微心思,又感觉确实如此,“那,明姑娘岂不是会读心术?”

    “.那倒也不至于那么神吧。”孔兰庭犹豫地看着他,“你应该比我懂啊,我还想向你打听呢。”

    “你想打听什么?”裴液道,“别的我还是知道一些.主要关于琉璃。”

    孔兰庭有些不好意思:“跟琉璃没关系啦,我其实想喊剑主明姐姐,但我觉得她好像没有那么喜欢我你觉得呢裴哥哥?”

    “嗯?”孔兰庭期待地看着他。

    “我觉得,”裴液瞥他一眼,“明姑娘可能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哦。”孔兰庭有些失望,“好吧。”

    裴液有些好笑:“你那么喜欢明姑娘吗?”

    “当然!”孔兰庭理所当然道,“谁不喜欢剑主呢,那么厉害,还给我认真注解剑经,而且剑主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裴液有些明白为何女子对他特别相待了,这小少年确实有一颗玲珑纯净的心,裴液一时心情也好了些,低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孔兰庭却误会了,“难道明剑主不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吗?我不信。”

    裴液失笑,点点头:“当然了,明姑娘当然也是我——”

    “.”这话忽然顿住,少年张着嘴巴,神情微微垂落,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目光投放回了台上。

    孔兰庭微怔地看着他,也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而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一刻。

    场上同时陷入竭力的两个少年早已再次发动了下一合的交手,但随着剑刃的碰撞,局势不可逆转地朝着晏采岳倾斜了过去。

    这本就是裴液收回目光时就落定的结果,当奇招不再,真实的实力就会重新占领一切。

    晏采岳抿唇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压迫着张景弼,任谁都看着,这位少年也彻底被撩起了真火。

    张景弼咬牙赤目地看着他,但已经扭转不了任何事情,当气力重新回来的这一瞬间,晏采岳长剑再次亮起了明如白日的光芒。

    这是终结此战的一剑。

    它甚至依然.是直直朝着张景弼的手中之剑。

    他就是要用最不留情的折辱击败面前之人!

    张景弼当然已无力抵抗,他困兽般盯着面前之人,那明亮的白日已淹没了他的眼瞳。

    就是在这一瞬间。

    在【贯日】出剑的前一霎,一道剑光以一种妖异的锋利和精准切入了这道罅隙。

    一切仿佛都坠入安静无声,只有画面告诉了所有人这有多么致命。

    一截带着剑的胳膊飞了起来,鲜血在空中泼洒出一道淋漓。

    甚至诸峰前辈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几道人影飞身而下,但在更前一刻,这一剑已切入了晏采岳的小腹。

    真气翻搅炸开。

    少年痛苦跪倒,下一瞬张景弼被掌风猛地推开,一时看不清身份的长辈已按上了晏采岳的小腹。

    裴液猛地按剑起身时,正听见下面传来的隐怒之声:“医堂的人在哪?!脉树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