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他人衣(上)
裴液认真写完最后一笔,把信交由【流风】寄走,才重新拿起照幽,再次进入了那几十年前的高寒之境。
事情发生的三天之后。
那座陌生的院落中,瞿烛一个人坐下星点疏冷的夜下,眼睛在漆黑里泛着微弱的亮光。
瞿周辅轻轻推门而入,端来了一粒烛火,瞿烛没有回头,依然靠在椅背上,双眼映照着夜幕。
“师兄.”瞿周辅轻叫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他端着火盏,来到男子身边轻轻坐下:“师父也是为了你好.他和我说,湖山剑门千百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不需要什么振兴,你也不用把这担子压在自己身上你天赋这样好,无论从阵从器从刀,都足以立到西陇最顶端的那一层。”
瞿烛一言不发。
“师父说,我心思踏实,眼界没那么高。”安静的小院中,师弟沉默一会儿,低头轻声道,“做个守业之人挺合适的。”
“我觉得师父说的也对。我不爱出远门,平日想玩了也不过去飏州城一趟就很满足.不像你,天南海北的,听说有讲剑就径往天山脚下去听,得知有感兴趣的唱卖就提腿前往南边好像整个西陇道在你眼里不过一座小城。”瞿周辅继续道,“这样放你径去做你的前程,反正也不影响什么不是吗?你还是想出去就出去,想回来就回来,以后湖山剑门有什么要帮忙了,我就给伱写信到时候你一定也是西陇有名有姓的大宗师了”
瞿周辅看着依然不说话的男子,有些犹豫道:“而且你想让湖山剑门怎么样,也依然可以告诉我啊,咱们还是可以商量着来。”
瞿烛终于瞥了他一眼:“你要做个傀儡掌门么?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那倒不行。”瞿周辅闷声道,“师父说,历代祖训——湖山剑门,不出湖山。”
“呵。”
“这是祖训啊我觉得你也别怪师父了。”瞿周辅道,“他要遵守祖训,又要考虑你的前途.只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瞿烛还是没有说话,再次陷入了安静之中。
许久,他轻声道:“不是的,周辅,我了解他。”
瞿周辅看着他,男子冷峻的脸转过来,目光像剑一样锐利:“湖山剑门,一定藏着一些只有掌门才能知道的东西。”
接下来,裴液看着发生在孟离身上的事情同样发生在这里。
一個简单的、一眼望穿的小门派背后忽然蒙上一个巨大的影翳,自视为门派砥柱的骄傲天才,绝不会坐视不理,转身逃离。
只是瞿烛的路比孟离要艰难得多,没有一个忽然发现的洞窟来指引他,而要在一个生长二十余年的地方找到什么隐藏的秘密立于山谷的最高端向下遥望时,只会觉得实在无从下手。
瞿烛就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摸行,一寸寸丈量过湖山的土地,一册册翻阅过书阁的藏书他曾经和一招剑式磕了九年,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他的决心。
终于在一个深夜,藏书阁的孤烛前走来了一道苍老的脚步。
瞿烛抬起头来,老人正有些疲惫地看着他。
“.你最近连刀也不练了。”老人轻声道。
“我随时可以练。”瞿烛收回目光,继续翻阅手上的书籍。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老人轻叹一声,“湖山剑门已经存在了这么久,有它自己生存下去的方式.让它保有它的秘密,你和周辅也过好你们自己的一生,不好吗?”
瞿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确实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东西。”他的面色很冷,从那夜开始,升起的愤怒一直不曾消下去,“在这阁里,竟然有汉魏传下来的孤书.一个门派存在了如此古老的时间,怎么会窝囊在这样一个小地方?”
“.任何东西都有盛有衰。”
“哦?那盛在什么时候?”
“西陇道往前八百年的江湖志上,找不到‘湖山剑门’的痕迹!”
“.”老人长叹口气,“我们是隐宗——”
“你晋升不了玄门,对吗?”
瞿烛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不到六十,体枯命衰,摇摇欲坠.你三十年前迈入八生,何以还在玄门之前蹉跎。”
“.我现在知道这个症状了,师父。”安静中,瞿烛第一次低下眉毛,“真气是人的第二种血,如果总被抽干经脉树就会一直汲取身体的能量来制造,日复一日,入不敷出真气盈身,才有机会推开天地门,如今性命尚且难保,你还能怎么迈入玄门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空耗自己的生命。”瞿烛轻冷道,“但你把这样的命运交给周辅.竟然说是让他过好自己的一生吗?”
老人沉默良久。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壮志,无晦。也不是每一处幽暗都揭破才好。”他轻声道,“不要再往下继续了。我不是担心它.我是担心你。”
老人看着他:“算师父求你了,行吗?”
瞿烛面色如绷,在这一霎他眸光真切地闪动了一下,但当重新直视这张苍老的面孔之后,水光又凝成了坚冰。
“不行。”他道。
瞿烛一意孤行地推进着他的调查。
裴液看着他从浩渺如海的信息中变得越来越直来直去,他不再一排排地搜阅书架,也不再一寸寸地在这片土地漫步,他开始寻找抽阅一些古册,开始精准地去往一些测算出的点,偶尔出谷一趟,总是带回来一些书籍和法器。
他的眼神越来越明亮,终于在最后一次繁复的测算之后,男子望着完美回扣的结果,缓缓从山口崖顶上站了起来,安静地望着这片环戒般的山谷。
“原来,是一座阵啊。”他喃喃道。
当把全心的精力投入到这天赋卓然的领域之后,瞿烛展现出了令人窒息的才华,几乎没有难题能挡在他面前,前一夜记下的难题,第二天一定会在两页纸之内解决。
裴液看不懂这些日子里男子的工作,只是随着一步步的推进,出现的不再是明亮的信心,而是越来越多的沉默。
寂静无人的夤夜,他常常盯着满案散乱的纸张一言不发,一呆就是半个时辰。
裴液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隐隐的沉重,而在某些步骤得到验证的时候,其中甚或有一闪而逝的不可置信和恐惧。
但他还是继续推进下去了,在一个秋季疏朗的夜里,男子终于建构完成了他预想中的阵式。
根据目的来设计一样玄阵,就如为了打败一个敌人而创制一门剑法,这是绝然的天才行径,非同时有飞扬横溢的才华和老成深刻的洞察不能为之,然而在这里,这天才的成果只是一扇窥视神迹的窗、一声唤醒沉睡的轻铃。
疏冷无垠的星空下,无风的湖水像一面黑色的玉镜,瞿烛立在湖边,身后是高旷冷寂的树林。
他将阵纹勾勒在湖面上,裴液看着这梦幻般的一幕,男子缓缓躬身,手指轻点在一粒冷浸的微星之上,所有倒映的星光就此牵动,被蜿蜒的细线颗颗串联。
星光之阵,在整个阵道高山上,它也是最难攀登的那几座险峰之一。
在这个二十多年前寂静的深夜,只有两人有幸得见这份美丽。
在它完成勾连的那一刻,四周依然寂静着,裴液下意识回视遥远处一动不动的顶峰高崖,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当他回过头来,才见到了这在孟离的生命中,永远无缘得见的一幕。
传承千年,守护着仙人遗藏的【埋星冢】.完整完好的样子。
“湖”占据了谷中四分之一的土地,一顷是一百亩,它有九顷之大,七八条小舟系在岸边,从小到大,每年夏日他们泛舟游玩,湖面上倒映着半个湖山之谷。
如今,一个古朴威严的头颅从湖面无声升了起来,舟在它的阴影下宛如葵花子,星月一齐被它挡住,高旷的林只像一从枯草。
通体青铜所铸,那模样不是龙也不是蛟,它没有眼睛耳朵,因为整座大阵都是它的耳目这座头颅上一切铸造出的形状,都是为了战斗或装饰。它低头俯瞰下来时,就像巨蟒俯瞰一只幼鼠。
在更遥远的地方,一些巨大的弧形从山崖中浮了出来,山口顶上拱起了一段十丈多高的脊背,漆黑的庞影像是铸给巨人的拱门,而在更遥远的背后,这样的形状从山崖中浮凸出来,足有十多处。
湖山确实像一枚环戒,如今一条细虫缠住了它。
它露出的部分不足十一,在片刻之后,仿佛确认了冢殿的完全安全,它重新缓缓淹没回了山湖之中。
一切像是没有发生,只有年轻的阵师僵硬地抬着头,在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抖中,仿佛见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让他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敌人。
湖山剑门在瞿烛的眼中变了样子,那些纯净的夜全部变得幽冷危重,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瞿烛日落后从不喜燃烛,但在后来这些天,很多时候不亮着烛火男子几乎无法入睡。
他总是梦到环山变成了围栏,他们被豢养其中,每隔一段时间,巨大的虫子就把狰狞冰冷的口器探进来,把其中一人嚼碎吞下。
在他终于把几行愤怒的字写给瞿周辅之后,师父把他叫进了大殿之中。
瞿周辅又一次安静地坐在那里,但这次他没有低着头,而是用一种伤哀的沉静看着师兄。瞿周辅看过去,那张字条就在老人手中。
“瞿周辅,师父性命早衰、玄门堵淤,只因每隔十五天,星虫便要食气一次!明天便是白露,你若不信,就对他出掌一试,看他这个八生,接不接得住你这个七生!”
原来你早就知道。
瞿烛安静地看着这位师弟,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不必试探。”老人轻声道,“你发现的,都是真的。”
“你叫它锁链,我叫它使命。”老人看着他,在烛火摇曳中,把一切轻声讲述给了这位本不应知晓的弟子,“.就是这样,我们世代守卫着这件仙物,为它消耗些前途和寿命,并不算什么。”
“到此为止吧,无晦。”老人低眉疲惫道,“你要知道的一切,我都告诉你了。”
“.”在只有火声的安静中,男子声音微哑,语气简直有些荒谬,“.所以就为了这样一个不知来由的东西,为了一个不知姓名的‘救世主’能来随时取用,我们就把自己千百年来的性命修为喂给虫子?”
“他是什么几把东西?!——我们湖山剑门!我瞿无晦!”男子声音嘶哑,瞪着面前的两人,几乎把连日来的恐惧愤怒在这一句话中尽数倾泻,“凭什么他妈做别人的看门狗?!”
在老人愕然惊怒的抬头中,瞿烛哑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这就是湖山剑门的东西.我们湖山剑门,为什么不自己用?!”
瞿烛为这句话付出了三十天的禁闭。
当从幽暗的山洞出来之后,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那些恐惧似乎已经沉淀下去,男子从来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他继续用各种手段测算着它的动向,在无数次验证之后,那些轨迹终于被落实为了一个画在纸上的年轮。
这也是裴液屈指可数能看懂的结果之一。
圆盘最外被划分为二十四个节气,内圈被划分为十二星次,再内则是天地四方,这条青铜巨物以如此从容玄妙的规律在山崖中轮转着,每年游走一周,如此记录了千年来不知多少个日夜。
他相信这是一座绝无仅有的古阵,一定出于千年前在阵道上留下名字的宗圣。
他总结着这阵的规律,寻找它的能量来去,“山饮湖泄,人气引星”;梳理它的流转,“冬不枯,夏不盈,湖为心,林为脉。”;他写下它最容易被发现的尾部,因为它总是翘着,“崖中游身,两日见尾;冬至在丁,夏至在癸。”
等等。
裴液知道他要做什么,因为在无数个独自的深夜,他都神经质般地轻声喃喃:“只要是阵.就可以被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