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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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山中习静观朝槿

    李进一句诘问,登时让赵维青哑口无言。

    他对高怀德的认知,全部来自于史书和小说。现实中他根本不知道高家门朝哪边开。

    前身练过的高家枪法,他压根不会。嗯,如果回马枪不算的话。

    李进的问题,他只能生硬地将话题转移开去。

    “尚不精熟。哈哈……李兄是猎户,为何身边没带着兵器防身?”

    这深山老林,凶兽众多,尤其之前还一同遇到那头老虎,没有刀枪弓矢防身,怎么都说不过去。

    “寻常野兽,有哨棒足够。”

    李进低头捡了几条土中的老根扔掉,四下指指几具死尸。

    “今日出山出售卖些野货毛皮,前后遭遇了几拨官府军兵,怕拿着利器被他们误会,未敢带着兵器。回来时候又绕了一圈山路,却遇到这帮杀才。”

    原来也是个要避开官府的。要不是时间差了一百多年,赵维青都要怀疑今天遇到的这个就是真正的武松。

    挖了几刀,见赵维青停下来思索,却笑道:“赵郎君不必乱想,赵维青并非逃罪之人。”

    赵维青被他说破心思,讪讪一笑,闷头继续挖起了坑。

    挖了半个钟头,用单刀挖出来的坑洞,堪堪装下九个人。

    两人合力把九具尸体抬捡进坑中,把土填回去一半,从附近捡了大块的石头,压在封土丘上,免得有野兽把土刨去,啃食了里面的尸体。

    两人坐回火堆旁,各自就着水囊喝了两口水,稍作休息

    经过这一战,两人算是共同经历生死,倒有了些亲近之感。

    “赵郎君可是自东京来?”

    赵维青愣怔片刻,才醒悟过来说的是京城汴梁。他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李兄如何知道我自汴梁来?”

    “小郎君的官话,带着胡音,淮河以南多有越音。小郎君应该未戴冠,身上又穿着衷甲,显然是京中的贵人。”

    衷甲,取其形义,所谓衣中之甲。自战国便有衷甲,只是自宋开国,宫中那位官家喜欢武随文服,文着武甲,宋人将领就习惯于甲衣套着战袍披风,军职则罩绣衫。

    普通士兵军将不能披衫,故而军职只有贵戚和营指挥以上的军官,才会穿着衷甲。

    此时一阵山风吹来,吹得火焰四溅,也吹得战袍猎猎作响。

    赵维青不好辩驳,点头认下。

    萍水相逢,他是不是赵氏皇族又如何?等会儿便分头散去,若无意外,恐怕此后再难相遇。

    而他眼下总是不好去那些官兵们确认,人家是不是在寻他。

    真是如此兴师动众的来找,恐怕找的就是皇子亲王一类的重要人物,至少也是像宰相赵普一般地位的大臣。

    他若是陪同的将领,那就是没有尽到保护之责,听那两个宋军头领的口气,不死也要抓去流放边地。

    若他就是千人万人苦寻的本尊,众人把他寻回去,他如何与前身的亲友们交待?万一他确实是皇子,赵匡胤的嫡亲,见了这位历史上的宋太祖,他该喊爹呢,还是叫爸?

    赵维青是打定主意,先在这山中藏住,以后的事容他慢慢计议。

    赵匡胤的儿子们都短命,与其出去过几年暴卒,不如隐名埋名,靠着超越时代的头脑,做个逍遥富家翁。

    不过他也不打算编谎话欺骗李进,毕竟两人同历生死,称得上患难之交,故意说谎就显得虚伪无义。

    他只说是被贼寇路上截杀,误进了山林,至于眼前这些贼人,恐怕也是冲着他,李进不过是被殃及池鱼。

    火光映照中的李进微眯着眼,半低头朝着火堆,像在听赵维青讲,又像是在思虑着其他事。

    赵维青喝水的功夫,他仿佛恍过神,坐直腰背,往火堆边上添了几根半湿的柴枝。

    “小郎君身上可带着干粮。”李进忽然张口问。

    赵维青才想起,腰上的马袋里还有两块肉脯和几个烧饼,解下袋子来取出其中的饼和肉,剩下沉甸甸的银牌留在袋底。

    李进的眼光向袋子扫了一眼便收了回去,从身后捡过几块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围在火边,一会儿石头被烤干发烫,便将肉脯和烧饼放下去,慢慢烘烤。

    “这些人其实称得上义士。”

    他忽然说道。

    “义士?”

    赵维青发懵地揉揉额头,见李进将头往旁边歪了歪,才想起附近还有一座新坟,里面躺着九个下场凄惨的强盗乱匪。

    “李兄认得这些人?”

    熟识肯定谈不上,不说那群人不认得李进,单看李进杀戮的决心,显然和这样贼匪是两路人。

    “说来话长。”李进声音变得低沉许多,眉头攒起,像是勾起些不愉快的回忆。

    “十几年前,前朝世宗皇帝亲征攻伐江南,唐军不敌,十余万人溃散一空,淮南一带自此归入周境。那些溃散唐军被收拢一些,也有私逃回家乡,进了这大别山。如今多年过去,当今的官家再攻江南,那些入山的溃兵,冒险出来,只图牵扯一二分宋军军力,能救得江南国不亡。”

    世宗皇帝说的应该是周世宗柴荣。柴荣曾经三攻江南,最后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中止了南下步伐。

    而攻伐淮南最大的功臣,正是如今的赵官家。

    这些溃兵当然是痴心妄想。当年江南国国力强盛,都打不过仅仅仅占据一半中原的周国。现在的宋军更是百战精兵,江南国却江河日下,军纪废弛,武备松散的唐军根本无法阻挡宋军攻势。

    但这些人确实可敬。

    近二十年仍然记得旧国故土,面对强大宋军依然有胆气出战,无论战果如何,总是值得钦佩。

    李进仰头喝了口水,润润嗓音,接着道:“我在这山中见过他们几回,不过都彼此躲开,不相来往。他们也多是靠巡猎糊口,有时会跟山民换些粮食。”

    既然之前没有冲突,今天这场厮杀,起因多半在赵维青。

    赵维青身上穿着皮甲,肯定是军伍中人,这些唐军要围杀宋国军将也属正常。李进因为和他前后脚,被一起围住。

    “也亏得他们把李兄当成了赵某同路,否则赵某今天性命休矣。”

    赵维青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虽亲手杀掉四人,毫发无伤,这是因为李时在正面挡住了十多人,又牵扯了多数注意力,他才能在侧面逞一时之威得手。

    假如只是他一个人被围,恐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已经被十根八根长矛捅穿了。

    “看李兄身手,也当是久经杀阵,可也是军伍出身?”

    这话赵维青早想问了,他身手之敏捷和搏杀之狠厉,绝不仅仅是行伍出身这么简单。

    火堆前一阵沉默,只有火苗不断舔舐着粗枝,发出哔哔剥剥的炸裂声。

    赵维青并没有真的期望李进能答,毕竟赵维青二人只是初见,尽管共同杀了一场,实际上还是两个陌生人。或许转头之后,便再也不见。

    雾气愈浓,山林间鸮鸣莺啼声不绝,黑暗四面八方的压迫过来,把光明锁在火堆周围一丈之内。

    肉脯烧饼烤得松软,香气渐渐飘荡出来。

    赵维青取了一份,递给李进。李进接过来,直接便吃了一口,让赵维青先是一愣,也跟着张口猛嚼了一口。

    “山中不好过夜,赵郎君不如先跟在下一起走。这荒山僻岭,那些人又逃掉不少,万一杀了回来,终究不安全。”

    李进略做犹豫,还是开口邀请道。

    毕竟在他眼中,赵维青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他终究做不到那般狠心,弃之于深山中而不顾。

    “不会打扰李兄?”

    “无妨,家中就我一人而已。”

    “既然如此,就去李兄府上一拜。”赵维青并不矫情,一口就应了。

    李进不说,他也不好主动麻烦,尤其李进不愿见官。两个都不愿意见官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各行其道,互不牵扯,免得多事。

    现在李进肯开口,就是对他有了信任。他一个人躲藏,不如先到有人迹的地方,尽力了解一下这个时代。

    “甚么府上,一间茅屋而已。”李进笑道。

    收拾好一应物品,用松枝缠上一种藤草做出几支火把,贼匪那些刀枪赵维青也无用,李进一并带着,留给村中的山民打猎用。

    两人举着火把,背着兵器,一前一后踏上夜路。

    夜晚山路难行,崎岖不平,又到处是长满刺藜的荆藤灌木,光线暗淡难辨道路。若不是李进常年在这片山林中穿行,换作赵维青只能再次迷失于山林间。

    连着换了几次火把,已经在山林里跋涉了近一个多时辰。眼看最后剩的一支也将燃尽,李进忽然向前一指道:“前边就是村庄了。”

    过了一片稍密的山林,草木变得稀疏,远远几点火光闪动。

    山村不大,房屋建得也分散,各家各户相隔较远。李进的家就在村边上,没有院墙,只有一幢两间宽的房子。

    宋时的乡村建筑,跟山村老房差别不大,就地取石头垒的底基,泥土筑版竹木遮蔽,顶上看不大清,应该是草木之类。

    两扇门板做得粗糙,几片锯开的木板简单拼接,留着多道缝隙,用黄泥糊住。

    李进边伸手推开吱呀乱响的屋门,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家中寒敝,赵郎君莫要见笑。”

    屋里的陈设倒是不错,后墙上用数张不知什么动物的皮蒙住,上面挂了一列器具,中间竟然还有一把配着雕花嵌珠剑鞘的宝剑,更有两把一看就不是民用的大弓。

    李进在窗台上点燃了油灯,便将火把熄了,自去角落里翻出两张毛皮来,在地上铺好。灯火之中,那皮毛斑斓华丽,却是一张虎皮,一张豹皮。

    见赵维青端详两张毛皮,李进也不在意,又翻出一副竹席铺上,才随意解释道:“虎皮是去年山里遇到的,这畜生要咬人,便打死了它。豹子常遇到,这张皮上留了枪眼,索性留下来自用。”

    赵维青无言以对,但觉得其中恶意甚浓。

    此时已是夜半,两个各自休息。

    等熄了灯各自躺下,屋外不见星月,黄豆大的油灯熄灭,整个世界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无尽的黑暗笼罩八方。

    这是赵维青穿越而来的第一个夜晚。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候,也是这样躺在寂寂的黑暗里。只是那时候,会有人在黑暗中,轻声地给他讲故事。

    然后慢慢地长大,身边的换成了那个柔软的肢体,于是又有了一双在黑暗中仍然瞪得溜圆的大眼睛。

    他们,以后只能在梦中相见。

    永别了,赵维青的亲人们。赵维青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两颊鬓角,泪涕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