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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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沉舟侧畔千帆过

    “停止弃船?”刘遇立刻拧起眉头,心底很是不高兴。

    他满脸不悦,盯着郭敖,冷声问道:“敢问殿下可知,战阵之中不可越权,临阵之时不可乱令?”

    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子,杀几个山匪,便觉得成了大将军?

    就算是官家偏爱,稍有文才,也不能在沙场上胡乱伸手,干涉将权。

    此前孟蜀、南汉,官家也不轻易强令前线将官,如王全滨这样的纵兵大罪,也不过最后闭门思过。

    军略运筹,绝不可一言一事便能号令全军。

    郭敖不卑不亢,立刻回道:“殿下说,绝不敢越矩,只是让都虞侯望天色行事。”

    “天色?”刘遇嗤笑,展臂挥舞一圈,“南风早上便起,莫非殿下能让这风停下?”

    “风不能止。”郭敖长得五大三粗,像个粗糙大汉,在家却是读过书的,“殿下说,,四塞之云起有雨落有风。都虞侯看南方云落,将有大风。”

    “不是起了南风吗?”刘遇瞪眼。

    “云落南方,必是北方有风。若是南风,如何把云吹散?”

    赵维青也没法解释气象,只能半是糊弄半是诡辩的崔秀和郭敖,郭敖又一本正经地解释给刘遇。

    “真的假的?”

    刘遇深表怀疑。可是天象这个东西别说他,这个时代的博学鸿儒都搞不清楚。后世预报天气,也要讲究一个概率,不敢说百分之百的把握。

    赵维青所以敢肯定,只是因为他曾经在长江一带停留过,知道此地在九十月间,经常有前晌南风,午后忽然转成北风的现象。

    他并不想争功,更不愿意揽过。但作为指挥者,他必须在任何一场战争中,给出自己对局势的判断。

    他只需要刘遇那边把弃船的节奏放慢,梳理江面航道。即使弃船,也可以变得有条不紊。哪怕他判断错了,这些士兵也能从容用小船接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跳进江水中各自逃命,甚至有些水性不好,眼睁睁地在水中扑腾几下便沉下江中。今天江流湍急,这样盲目跳江,只会徒增伤亡。

    郭敖很想肯定一下殿下的猜测,但他究竟还有脑子,知道胡乱保证之下,万一事情有协,容易给殿下忍祸。忍了一忍,站在旁边没吭声。

    刘遇身边的幕僚官和亲兵也默不作声。

    这种事情需要为将者自己决定,他们不是知天文地理的军师,无法提供意见。

    “殿下真说是北风能起?”刘遇有些紧张。前边水师士兵的惨状,他不是没有看到。他带兵多年,谈不上爱兵如子,但也不想看着大宋的精锐们,或者活活烧死在火中,或者葬身在长江江水里。

    “殿下嘱咐,先将前面的战船上撤出人来,避免被烧。后面战船后退,哪怕挤到江边也不怕,中间空中一条小道中,让小船往返接应前船士兵便好。如果实在无法,再分层撤离船上。”

    “对啊。”刘遇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他本是步军将领,又是北方人,对水战比较陌生,一时没有应对。赵维青一提醒,立刻就醒悟过来,赶紧下令,只弃最前面的战船,由快船接应,其他船只急速后退,尽量拖延火海蔓延。

    他的命令刚下,来自后方的潘美也派人来,意思相差不多。

    主帅和前锋指挥取得一致,很快就有了效果。

    宋军战船开始拼命一边后退,一边往江岸靠拢。军中快船终于不需要在战船之间挤来插去,迅速往返救援前面船上和水中士兵。

    宋军江上秩序,一时安然。

    朱令赟站在舰桥上,远远望着宋军船队陷入火海,一时有时得意,摸着颔下须髯,面上盛满笑容。

    自林仁肇死后,水军交由他掌管,朝中就对他批评声一片。说他既不知兵,且又胆怯,不堪为领军重臣。还有人断言,江南水军,必在他手中毁于一旦。

    他平时对此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议论者只管议论,只要陛下相信他,这江南十万水军,就尽在他的掌握。

    此时眼见宋军在他手中被火海所吞,大半个水师都要葬送,他心中自然极为畅快。忽然有了一丝明悟,原来淡泊无争是一种态度,但昂首挺胸带着打败无敌宋军的光环,去俯视朝中那些往常讥讽嘲笑他的人,更是一种享受。

    所以夫子才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朱令赟畅快无比时,有游艇赶来报说,几里外的后队,江面也被卡了大量横木,横木后起了数条拦江索,他也并不以为意。

    宋军水师将没,再多的花招,没有作战船队,只是无用之举。

    岸上的赵维青也同样得到报告。

    这些横木其实都是李进和李继隆干的。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砍伐大量树木制作两三根一排的木筏,绑起装作桅杆的长木,引得朱令赟疑心大作,整只舰队在皖江到枞江间停留了将近三个时辰。等查明是宋军的疑兵计后,朱令赟才下令重新启航东进。

    江南船队走后,这些筏子便跟前面一样,用绳子串起来,在江面上形成巨大的木排阵,跟着江水顺流而下。

    木排走得稍慢,好在一路没有阻碍,等到船队停下后,才渐渐接近跟上了船队。

    藏在皖水内的西路军江岸巡检的船队,也远远地跟在后面。等到接近江南船队,便在木排阵后,按照原定计划,拉起了拦江索。

    拦江索的本意是防止江南水军回撤,巡检船队可不知道,现在他们主力的船队,马上就要被大火烧得覆灭。

    南风还在继续吹。

    火势仍然继续蔓延。

    不断的有新的战船被引燃。

    朱令赟竟然觉得火势还不够,又把剩余所有的快船都集中起来,倾尽所有火油,组成新的火船阵。

    这些火船被水军驾着,绕过江面上已经几乎烧尽还没有熄灭的木烬,然后士兵们点燃这大批火船,坐上后面的接应,返回船队。

    江面上掀起新的一波火势。

    远远望去,像是杂乱的火堆后面,一道火墙横推过来。

    朱令赟这是要一口气烧毁宋军整个水师船队。

    尝到了火攻的甜头,他觉得这一次,已经比得上当年三国赤壁。吴国周瑜一把火烧光了曹操百万雄师,他用火船,烧结了宋军无敌的神话。

    自此之后,江南朝堂,当以他为护国功臣,挽救国朝与百姓于一朝夕。

    刘遇在对面,几乎有些绝望。

    作为一军主将,他不能表露得过于明显,但双手握在栏杆上,嘎吱吱地作响,还是让身边人知道了他的紧张和忧虑。

    忽然他劈头问身边的郭敖:“殿下不是说北风将起,可这北风,为何迟迟不见?”

    他的船队马上要完了。

    新起的火线已经即将越过最前面的着火战船,冲进后面密密麻麻挤在岸边的舰船当中。

    天亡我也!

    刘遇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失败的滋味他知道,但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空有心而无有力,他还是第一次只能干等着失败的结局。

    此战之后,陪着那位皇子殿下,被官家禁闭到死吧。

    他不想再看眼前的惨状,咬得牙根出血,低下头颅。

    “都虞侯,风向变了。”

    他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喊了一声。

    那是他的护卫亲兵。

    “什么?”刘遇抬起头来,茫然看向空中。

    天上空荡荡的,除了那轮耀眼的骄阳,什么都没有。

    “看那边,看将旗,风向变了,现在是北风。”幕僚官提醒他说。

    刘遇转过去看他的将旗。

    灰底红字,斗大的刘字,摆着三根火焰尾,在空中迎面飘舞。

    旗尾指向,正是江南水军的方向。

    这是北风,北风啊。

    刘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再三确认,觉得自己和亲兵、幕僚均没什么问题,立刻大声下令:“全军,就位,准备起帆落桨。”

    声音远远地传开去,只听周遭一片呼喝声。

    “遵命——”

    声震两岸。

    赵维青都清楚地听到来自远处的动静,他握了一把手中的汗水,也开始下令整军。

    虽然不是赌博,但终究老天爷还是垂青他一把,没有让他从此在南征武官当中,从此失去所有信任。

    而从身边的殿直和禁军们看他的目光里,除了崇敬,明显还有着敬畏。

    能预言天象的人,在任何中上古时代,都是神人一般的存在。

    如李进和李继隆这样的武官,也在讶异之间,增添对他的信心和敬服。

    神棍就是这样。不管做错多少,只要成功一次,就要彻底赢得一撮人的相信,哪怕到死,他们也坚定地拥护你,认为你才是世间最正确的那个人。

    “传令列阵。”

    接下去的战斗,如果水师还不能打赢,潘美和刘遇就可以自觉辞官了。

    江面上,第一次响起了战鼓声。

    “嗵、嗵。”宛如心跳,让宋军士兵们气血上涌,也让江南水军,如丧考妣。

    一时天堂,一时地狱。

    跟一个时辰前的宋军一样,江南水军所有人,括朱令赟在内,都觉得上天都在帮他们打赢宋军。朱令赟已经在幻想着,几天后在金陵城内,接受皇帝和百官的赞颂,以天下无敌水师主帅的身份,蔑视所有嘲讽他人。

    等他把一切都押上去,结果发现,老天爷换骰子了。

    之前摇给他一个混江龙,让他以为必赢,结果这次直接摇出了满园春通杀。

    前一刻明明看着宋军窝在后面的船队也被引燃,现在所有的火焰,在强掠过江面的北风里,舞着巨大的火舌,返身往己方船队狂奔。

    “退,起帆,后退。”

    朱令赟有些癫狂,斥令着水手挂帆起桨,拼命向后。

    他这艘船是整个江面上最巨的一艘,五千料的巨舰,二十余丈的船身。巨大的船身在战舰群中根本无法调头,只能倒行。

    主帆一起,巨舰骤然加速,舰艉立刻真冲身后的船只。

    这些楼船不过两三层甲板,吃水又浅,被结结实实地撞上来,立刻向旁倾倒。

    船上的士兵发出一阵惊呼,舷边的士兵来不及躲开,便被船身砸进江水中。

    其他船只见状,忙不迭的往两旁给朱令赟的旗舰让路,却又撞了上旁边的战船。

    最倒霉的是后面运兵的马船和竹木筏。

    前面好歹都是船舰,用来水面作战船只多高大紧固,结实扛撞。马船平底短舷,竹木筏更是连舷板都没有,大船切进来,就像切豆腐一易,轻易地把捆扎竹木筏的绳索挤断挣开。

    筏子破残,上面运载的士兵只能落到水中。他们虽是水军,可不全会水,运气好的还能抱住散在水中的木头,运气不好的离得远些,又不熟水性,挣扎了几下,便消失在湍急的江水中。

    有士兵开始暗暗的咒骂,只是也只敢在心中。

    万一被身边的队将、都头们听了去,轻者一顿鞭笞,重则当场格杀。

    阵中侮慢上官,和扰乱军心同等,都是死罪。

    朱令赟此时顾不上平时装作体恤士兵的模样,只催促着操舰的士兵后退,后退。

    但在退出几十丈后,巨大的战舰终于冲进了后队之后,朱令赟站在舰桥上,望着船队后头的江面上,密密麻麻地浮着无数横木,还有数道横在水中的拦江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后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