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且听猛虎霹雳声
赵维青率侍卫和亲兵冲上左翼,宋军防线再次稳固下来。
中央禁军们也看到了右边那面虎豹将旗,更知道那位统帅他们的皇子殿下,此刻就在那里,亲临前线,为他们支撑起侧翼防线。
本来已经力竭的甲士们,身体里忽然涌上无穷无尽的力量,手上稍有些沉重的双手长刀,再次高举,向着对面的江南兵猛劈下去。
矛兵和盾兵紧密地连在一起,枪落,盾起;盾收,枪出。
江南兵原本士气方盛,已经慢慢感受到胜利的希望,就在片刻时间,忽然一切似乎成了假象。宋军仿佛都是不惧生死不知疲倦的铁人,竟然顶着十倍于己的敌人,再次把战线向前推进十数步。
东边的厢兵同样开始了反击。
开始还有阵中指挥的李进,此时已经站到了阵形前沿。他面无表情,但下手极其凌厉。凡是在他正面的江南军士,无论军将、甲士或者刀盾、矛兵,无一能挡住他三合。
伤在他枪下的性命,已经逾越二十人以上,其中还包括了数名都头队将。
有这样的无敌将军杀敌在前,厢兵中大半没有上过阵的士兵,也受他感染,变得英勇敢战。
小五跟着都头,紧紧挨在那位沉默且冷酷的指挥附近,心里交织着莫名的情绪。也不知道是兴奋、敬仰还是害怕,总之浑身上下都飘的。
手上脚上不知不觉地跟着指挥,他出枪自己也跟着出矛,他向前跨进,自己也猛跨出一大步去。
但随即遭到被他超越的都头一脚,然后乖乖地退回到都头身后。
“杀,杀杀——”
不知道谁起的头,宋军散列开一里多宽的军阵中,响起了高亢的喝号。开始各队、营自成一体,逐渐呼喝声合到一起,全军都在口中用一个节奏在呐喊。
“杀,杀杀——”
声音震天,不但江南军听到了,几里之外的浮桥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刘遇已经心急如焚,眼看着西北岸被密密麻麻的江南士兵充斥,宋军士兵阵地,逐渐被无数江南军遮蔽、吞没,他却只能看着眼前还未合拢的浮桥,和对面的主力面对面的望眼欲穿。
他几次都想下了浮桥,率着亲兵冲上去,但他当面更重要的,却是让浮桥合龙,贯通南北。
此时远远震天的喝声传来,刘遇的心忽然定了。
军心如此,宋军必不可败。
随即,第一个好消息传来。
田钦祚的三千士兵,终于在急行军之下,到达了西北岸宋军左翼。
稍作休息之后,便投入战斗,从外围向宋军阵地杀入。
紧接着,第二个好消息也到了。
战船上的战兵两千人,也顺利地登陆西北岸,出现在江南军的右后侧。
江南军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地进攻西面宋军部队,朱令赟不得不抽出部分兵力来,防备他的北面。
宋军西路军正面压力大减。
李继隆的骑军随之动了。
他冲击的方向,正是赵维青所在的宋军左翼。
田钦祚的三千禁军,正由外向内杀处,李继隆的两千骑兵,则迎面撞了上去。
两千骑军的威势,在战马狂奔起来的时候,犹如天雷翻滚。
密集的马蹄声犹如敲击在江南军的心头,让他们油然生出了一股无法压制的恐惧。
刚才那两百多名骑兵带给他们的冲击,已经让他们心底里,留下了宋军骑兵不可敌的烙印。如今更多更强壮的骑兵飞驰而至,他们的恐惧再也压抑不住了。
江南军竟然开始崩溃了。
许多士兵还没有接触到敌人的骑军,就慌乱地向后撤退,企图藏到别人的身后。每个人都在恐惧,每个人都在后退,结果就造成了江南军右翼的崩溃。
他们不知道,赵维青的二百多骑兵,其实才是真正的精锐。其中一百人,是禁军中最精锐的上军,几乎是各军挑选出来的顶尖精锐。
那十名殿直,每一人放出去,都至少是都头以上的军官。如崔秀、郭敖样的,都可以任一营指挥。剩下那一百五十名骑兵,也是跟随贺令图已久的亲兵,是贺家花大价钱武装起来的骑士。
他们当中随便一个人,都可能以一当五,以一当十。
但江南军早已被恐怕所支配,心底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逃跑。
右翼混乱,大面积的士兵奔逃,这让田钦祚和李继隆轻易地会合,然后双方错而过。
田钦祚直接杀向赵维青的骑兵周围,然后把皇子殿下团团护住。李继隆的骑兵往南冲了一阵,也兜回来,猛站江南军中军。
贺令赟在中军站着,脸色灰败。
此前半刻钟,他还在欣喜,他能够立刻击溃对面的宋军,然后在宋军主力到来前,从容西撤。
但在对方那面将旗立出来之后,忽然所有事情都发生了倒转。
占据兵力绝对优势的江南军,成了防御的一方,对面不过五千余人,却在向七万人的江军发起进攻,并且不断推进。
现在,对方的援军已到,虽然也只有五千人,但双方士气完全调转,江南军已经无心再战。
他知道那面将旗,是宋国的皇子,据说还是位还未及冠的少年皇子。军阵之间,生死之际,本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居然敢一马当先,置己身安危于不顾,挽救数千宋军于生死。
这怎能不让人喟叹。
假如……
假如我江南的陛下也有此心此志,不,只要能够用心于国事,江南国又何至于此。
假如那位林仁肇林相公在,是不是也不会葬送十万大军于此?
朱令赟忽然顿悟了。他想成为名臣,想留名于青史,但是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没有超人的智慧,也没有过人的勇气。
他甚至比不过对面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你们愿意走的,也赶紧走吧。”朱令赟平静地对周围的人说,然后找了一块土石,缓缓地坐了下来。
“都虞侯,我等护着你撤走。现在江州未失,我们还能回到江州固守。”
“不了。”朱令赟略显疲惫地挥挥手,“你们自去吧,我留下。”
“都虞侯……”
“不必劝了。我朱令赟也算倥偬半生,人人谓我胆小怯懦,不敢对敌。死又何畏?先主恩待,只不过想着为江南留着希望,又深知自己能为不足,只好能避则避,处处小心。
如今,江南气数已了,十万军灰飞烟灭,我有何颜再见他人。没有当即自断,只是觉得无颜去见先主而已。”
身边众人再劝,朱令赟只是挥手让他们退走,自己孤身向岸边走去。
众人踌躇一阵,有人转身离去,有人自去约束麾下,还有人悄悄地折向宋军所在。
到最后,朱令斌身边只留下四人,却是都不肯离去。
朱令赟也不说话,自顾走到江边。
此时火焰已经蔓延到岸边,不过火势已经较弱,不少船只仍然幸存下来,也有部分船只还在燃着大火。
朱令赟毫不犹豫地踏上竹木筏,一段一段地踩过去,走到一艘燃着大火的战船前,然后回身。
“你们不许再跟着我了。我乃十万水军主将,如今数万将士死伤,江南国因我而彻底无望。朱令赟乃江南罪人,实不能苟活于世,待我去后,你们便将我残身收起,就埋在这江边吧。数万幽魂,让他们唾我一人,足矣。”
说罢,迈步向前,直接踏入烈火之中。
身后四人都拜倒哭号,也无法相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在烈焰中枯槁、燃烧,化为焦骨。
江南最后一位在外的帅臣,投火自毁。
数里外的采石矶南,爆发出一阵欢呼。巨大的浮桥重新合龙,最前方的骑军率先过江,然后是数万步军,以及大量的粮草。
过江的马军即刻集合,直驱南方。
江南军全部溃败。
大量士兵直接向西奔向湖口,在广阔的原野之上,散乱的士兵如蚂蚁一样,密布在长江西边。
他们身后,成队的马军,成列的步军,不断将他们追上。
及时伏地投降的,被捆绑起来,串成长串,向北送往六合,再往寿州。
回身反抗的,立刻被当场格杀,血染泥土。
追击一直持续到夜里,又到天明。到第二天早上,朝阳重新升起的时候,追击结束了。
逃跑的江南军迎面撞上了从湖口过来的王明部队,然后数万残军被前后夹击包围,绝大多数江南军伏地投降。
短暂的杀戮后,一切归入了平静。
大量的俘虏被捆缚着押向后方,还有部分投降士兵,被宋军押着,开始掩埋善后战后的死尸。
死去的宋军被火化,骨灰装进陶坛,一一标上姓名从属,用车辆送回后方。
江南军的尸体也堆在一起焚化,就地掩埋。
采石矶西北岸上,立起了几十座巨大的坟莹。在这些坟莹边上,还有一座普通的坟包。坟前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只写着六字:朱公令赟之墓。
一座孤坟。
数百里之外。
一座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