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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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情之请

    陆陵陡然回神,那醉鬼泼出半锅热汤,还不肯放过另外一半,转瞬再度泼洒过来。

    他眼见师父护在自己前方,而那纸伞已被烫出了漏洞,未及多想,跨前一步,拿过那纸伞,以身挡在她面前。

    保护与被保护的,瞬间调了个位。

    纸伞虽破损,好在仍然挡去了大多数的汤水,只有一些通过漏洞迸溅进来,陆陵的手背上溅了几滴,“嗤”的一声,本来冻红的手上瞬间更是通红,他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酒肆里的人听到动静,跑出来两三人,其中两人拉住了还要动手的醉鬼,另一人上前来对他们赔礼:“两位实在对不住,我们这位朋友喝多了,这个……”他在腰间扯下钱袋,直接递了上来,“我替他赔偿二位了。”

    陆陵捂着灼烫的手背,他是很生气,可是谈钱就没意思了,他只要道歉,不要钱,他不接钱袋,回头向师父看:“算了,我们走吧。”

    骆长清点头,两人从他们身边缓缓经过,她拉过陆陵的手看了一番,见那手背上起了一层水泡,不由一阵难过:“我们赶紧寻个医馆去看看。”

    “不碍事,家里有药膏,回去抹一抹就行了,这点小伤算什么。”

    “不处理好会留疤的。”她不允,“去找大夫。”

    “我又不是姑娘家,留个疤也没什么,何况又不是在脸上,手上而已……”陆陵说着,看她愧疚与焦急神色,心中一软,又道,“好吧,等会儿去看大夫,但现在还是赶紧去县衙吧,不要让李大人等急了,我答应你,把你送到我就去。”

    她拗不过他,也只好应允了。

    只是想起方才,若不是陆陵突然发愣,他们完全有机会退后的。

    她犹疑再三,才问:“你那时在想什么,你听到了什么话?”

    “没有什么。”陆陵扭脸一笑,“那醉鬼能说什么,了不得是骂人的话。”

    她不再问,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走得十分慢。

    身后还有响动,那醉鬼不肯回去,陪同的几人倒有耐心,在雪地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劝慰着。

    声音不大不小,有些被风吞噬,也有些不经意传入他们的耳朵。

    听方才要赔钱的那公子在说:“兄台,别这样,我等知你心中不痛快,你平日于财力上助我们良多,他日我等若有机会金榜题名,一定会报答你的。”

    “对对对。”另两人附和,“兄台莫要妄自菲薄,我等若是有你这般经商头脑,赚得家财万贯,还不想走……科举这条路呢。”

    话虽如是说,但这两人后半句明显说得心虚。

    骆长清已听的明白,她侧目看着身边的人,几许忧虑慢慢垄上心头,此时不必再问那人说了何话,未必是骂人的话,但一定是让他陡然认清了某样事情。

    陆陵面上无表情,看不出喜悲,她不言语,只将他那被烫伤的手抬起,放在嘴边轻轻帮他吹了一吹。

    其实并没什么用,但她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伤是因为护她而生的,她又一次连累了自己徒弟。

    连累的还颇多。

    身后的人窸窸窣窣散了,却又有脚步声传来,今儿这条小巷倒是十分热闹。

    扭头看,竟是沈芊芊气喘吁吁地跑近,一到他们面前就道:“骆妹妹,我刚才去长清斋找你,他们说你到县衙来了,我生怕赶不及,幸好,总算追上了,我……有几句话要说。”

    她本想拉骆长清到一边,但见人没有要动的意思,她抿抿嘴,想来这几个徒弟都不是外人,也就站在原地说了:“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我知道你们要走,我长话短说。”

    “姐姐请讲吧,我若能做到定会答应的。”

    沈芊芊便道:“请你放过陈大掌柜。”果然长话短说,十分简洁。

    对面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接上话。

    沈芊芊连忙补充道:“他救了杨连祁。”

    两人更是呆住:所以,关他们什么事?

    陆陵先回答,亦是言简意赅:“不行。”

    沈芊芊记得陆陵,她道:“你上次在杨家店铺中,不是说过可以为了天下苍生而舍弃小家的吗,你的虚怀若谷哪去了?”

    “他陈升鸿够得着天下苍生吗?”陆陵冷笑一声,“他害我师父差点丧命,若拿师父的安危与天下苍生来比较,那我倒还要思虑一番。”

    沈芊芊瞪了他一眼,将视线挪回骆长清身上,柔柔唤了一声:“妹妹……”

    骆长清的视线却掠过陆陵,回道:“对不起,不行。”

    沈芊芊惊讶:“妹妹,他这人其实不坏……”

    “杨少爷诚然令人惋惜,他能死里逃生我也很欣喜,陈升鸿救了杨少爷,你该感激他没错,但为什么要我也得感激他,他坏不坏,于你,于我看来,是不同的,你换个位置想一想,比如说,你讨厌的那个杨连喜,他其实对他母亲很好的,他是个十足的大孝子,那么,你就会对他另眼相看,不再讨厌他了?”

    沈芊芊怔了怔:“我……当然还讨厌,他们母子两人对彼此再好,也是沆瀣一气。”

    这话说完,她也自知这要求的确强人所难了,脸上红了一阵儿,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不为难你了。”

    而后落寞往回走。

    骆长清心中不悦,也不多留她,两人加快了往县衙去的步伐。

    县衙公堂十分冷清,只看见李牧延一人,不在堂上坐,在下面来回的踱着步,见到他们,一双冷眼扫来,叫刚要踏进门槛的人脚步不由顿住。

    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只怕免不得一番训斥。

    好在李大人盯了他们片刻,并未问为何迟来,只是道:“还不进来,要身上的雪再多一些吗,不嫌冷?”

    他们的伞已经丢了,肩上和发上都是细细的雪片。

    两人松了口气,刚走进大堂,骆长清想起一事来,拉过陆陵:“我到了,你去看大夫。”

    大堂里人虽然少,但烧着碳火,还算暖和,骆长清的身子在这儿应当能撑得住,但陆陵还是犹豫了片刻,没有动。

    李牧延听此话奇怪,亦朝他看过来,但见他手上的伤,脸色立时变了:“你们遇到歹人了,在哪里?”

    “不算歹人,无妨。”

    两人向他简述了方才所遇之事,喝醉之人无心之过,李牧延也不能这样就去拿人,然而陆陵因为他的传唤而受伤,他又觉自己脱不开关系,踌躇一下,也道,“你还是去看大夫吧,本官差一人陪你去,不必推辞。”

    陆陵仍不动,李牧延自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一番,心下已明了,哼了一声:“本官身为一方父母官,若人在本官这公堂上还不安全,那潍远县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陆陵听此话,想想自己也的确多心了,这儿是县衙又不是土匪窝,他师父是受害人又不是犯人,确实没什么不安全的。

    唯担心她的伤势,嘱托了一番不可拉扯不可推壤之类的,才跟随一衙役离去。

    李牧延的脸色微冷,看看骆长清,犹记这人衣襟上的墨点,心道你让我拉扯我也不会拉。

    公堂上须臾安静,李牧延请茶让座,却不问案情始末,详情那胡阿素都已经交代,他望了眼帘子,不着痕迹地一叹,又回头向她施了礼,道:“骆姑娘,本官请你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又有人请求她?

    骆长清原本还因为他的施礼而不安,现下却忘记了回礼,反问:“大人何意?”

    “陈升鸿按律当处流刑三年,而若姑娘能放弃指证,他便可脱此罪从轻处罚,与那共犯徐燕来一样,入狱三十日,我希望姑娘能放弃。”他不打哑谜,直截了当道明了意图。

    说罢盯着面前人看,却觉这人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大。

    骆长清眼中怒色强甚,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她甩了一下衣袖,而肩上骤然的痛楚又让她不得已停下动作。

    此时,帘子后的陈升鸿也不由震住,任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李大人会为他求情。

    而见骆长清勉强站起了身:“大人也是这般请求?”

    “也?”李牧延没明白。

    “因为什么,莫不是也因他救了杨少爷?”

    李牧延略一沉思:“这是一个方面。”

    “所以,杨少爷是人,我不是,他对杨少爷的恩,要我来报?”骆长清定定神,方才的怒已慢慢消减,但她要坚持的东西不能妥协。

    一个人如此也就罢了,两个人都如此,未免让人心寒,非是她得理不饶人,她也懂每个人都有要护的人,正因为懂,她知晓自己那三个徒弟都一心为她鸣不平,即便她能把此事作罢,他们几个也不会甘心。

    他们对她真心实意的关切,怎么会同意忍气吞声呢?

    她不是一定要惩治陈升鸿,但绝不想去做个老好人,拂了真正关心她的人一片心意。

    李牧延看着她,理了理衣冠,方继续道:“我方才说,杨少爷那件事只是一方面,我不忍陈升鸿受刑,另有缘由。”

    “愿闻其详。”骆长清垂下眉眼,她委实不想听那番人无完人,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的大义言词,可人已经在这儿了,不听也没办法。

    李牧延欲言又止,朝帘子后面又看了一眼,向她走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