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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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堂前三问

    潍远县的早上,刚下过一场雨。

    县衙大门前,有人踏过积水的道路,缓缓而至,一个婆子,一个丫鬟,护着个小女孩,站在门前,看一妇人敲了衙门的门。

    李牧延行至堂前,但见妇人走进来,行了一礼,正是包子铺的赵大娘,她指指身后几人:“大人,这小姑娘来寻亲的,没找到人,正好被我碰见,我看着怪可怜的,只能送到官府这儿来了。”

    那小姑娘明眸皓齿,小小年龄举止落落大方,一路风尘仆仆但裘衣未染尘埃,李牧延坐在堂上,问道:“你要寻何人?”

    小姑娘也行了一礼:“长清斋,岳澜,我是他……亲戚。”

    李牧延怔了一怔。

    他怎么记得长清斋那几个徒弟都是孤儿来着,从哪冒出来的亲戚?

    而且,他纳闷看向赵大娘:“你未必不知长清斋在何处?”

    赵大娘道:“长清斋的大门还没开呢,我在下面喊了半天也没人应答。”

    李牧延抚眉,孟寻八成还没睡醒。

    他道:“你要找岳澜,怕是也要等一等了,他现在并不在潍远县,本官现在与你一同去长清斋,那儿有人,叫那孟寻照顾你几天,再过些时他们也该回来了。”

    小姑娘想了想:“我还要去往别处,怕是没空等了,只好回头再来,那……冒昧再问大人,我还想找一人,不知大人能否相助?”她面露难色,“当然,如果让大人为难的话,便算了。”

    “无妨,你先说是谁。”

    小姑娘道:“我知道她在城外占山为王,但具体在哪里却是找不到。”

    李牧延一愣:“你说徐燕来?”

    小姑娘一喜:“正是,我是她亲戚,大人您能帮我找到她吗?”

    这话叫旁边赵大娘都听糊涂了:“那个女匪……夫人是你亲戚,岳小哥也是你亲戚,你到底有多少亲戚在这里啊?”

    小姑娘向她笑了笑,又面向李牧延:“大人,小女名曰余雁归,徐燕来……当真是我亲戚,她是我姑姑,亲姑姑。”

    李牧延站起身来,盯着她看了会儿:“我从未听闻她有亲属。”

    余雁归眨着困惑的眼:“大人认识我姑姑?”

    “她是内人。”

    雁儿惊讶了:“她……您,您是我姑父?”她激动地上前一步,“我姑姑大抵并不知她自己身世,我们当真是亲属。”

    李牧延抬眸:“她的身世?”

    雁儿姑娘在三堂将一番前程往事一一道来,她住在将军府旧宅,府里有老仆,那些变故,她时常当故事听。

    讲完,见李牧延铁青着脸攥紧了手,她想过问,却又怕扰了别人私事,在旁静默了须臾,方道:“我姑姑当真与您成婚了啊?”

    李牧延冷道:“未必……”

    “姑父,雁儿有礼了。”他未说完,小姑娘已向他行了一礼。

    后话只得吞了回去,半晌后,他道:“你姑姑也不在,她与岳澜他们一并出远门了,若是你愿意,可在县衙住,等她回来。”

    雁儿摇摇头:“不了,我今天还要赶路的,原本路过此地想见一见他们,既然都不在,那我先走了,我要去找我曾爷爷,下次有机会再来吧。”

    李牧延道:“你为何不在将军府住了?”

    小姑娘轻声一叹。

    骠骑将军逝世后,将军府一直留存这些年,算是给她这遗孤留条后路,而今朝廷突然要纠察罪臣余孽,纵然她一个小姑娘构不成威胁,尚安然无事,但那府邸被朝廷收了,她没地方住,也只能另觅他处,好在远方还有亲人。

    “曾爷爷那儿的村子封闭,我原是不想去,他也将我托给人照顾,正是我要找的岳澜公子,可是……曾爷爷年岁已高,我思来想去,觉得陪伴他的日子会越来越少,纵然失去自由,可我还有亲人,有爱,就不怕。”她缓缓道。

    李牧延细细思量起一个小姑娘的话,须臾后问:“你为罪臣之后,外人可恨你?”

    “兴许恨的,但我亦无奈,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机会劝阻,不管旁人如何看,我总该要原谅自己,既已原谅自己,就不在乎外人言论,同样的道理,我与我姑姑之间不管先辈们隔着怎样的仇恨,都与我,与她无关,我愿意与她相认。”

    李牧延又问:“既然不认为自己有错,那么朝廷将你驱逐,害你被迫离家,你是否有恨?”

    “无恨,纵然我无错,但这座府邸曾有人沾染满刃鲜血,我已有几年安生时光,而当年大有流离失所之人,我便没必要为先人赎罪,可亦该为他们尽绵薄之力。”

    李牧延再道:“倘若你身边亲近之人介意你的身份呢?”

    “此人若是寻常百姓,我尚能原谅,他们不知朝廷事,许多事不能辨,而此人若为朝堂官员,我便要与之决裂,再道一声他见识浅薄,不懂变通之人,也不足与我为友。”

    李牧延沉静看她,眼中风云惊变。

    雁儿姑娘走出了县衙,她谢绝了李牧延差人相送的好意,回首一笑:“我不需要人保护。”

    她走出潍远县,车铃留下清脆的回声。

    远方,她要寻找而未见的人,此时同样也在寻人。

    依据一些杂乱暗号,岳澜他们今日寻到荒郊,徐燕来一脚踩在褐色泥土,她抬起脚,茫然看了一会儿,心中渐生凉意,喃喃道:“这是,血?”

    “没准是山野走兽留下的。”骆长清在旁道。

    “不知道……在这四周找找吧。”她的脚有些软。

    跨过成片的荆棘杂草,面前有新翻的土堆,她伸手去扒拉了一下,又收回,颤颤巍巍就地坐了会儿,再伸出手去,扬声喊:“你们过来看看。”

    两人走过来,盯着那土堆,心中已骇然,岳澜将那土堆翻开,一个人形跃然于眼帘,那人面朝下,后背上的刀口还清晰,衣襟上的血早干涸。

    不必翻过身来,熟悉的人又如何认不出。

    徐燕来深吸了好几口气,遏制住颤抖声音,道:“我没事,翻过来吧,我瞧瞧他的脸。”

    何小飞这张脸上还有着淤青红肿,也许是挨过揍,他经常挨揍,似乎是寻常事了,一双手在胸前紧紧护着,岳澜用力拉了拉,那手被拉开,手掌之下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一边袖子上有横横竖竖的血杠。

    “莫非是留给我们的信息,告诉我们是谁杀的他?”

    徐燕来直起身子,抬着那袖子,上下辨认:“他又不会写字,就算是知道谁杀的,也一定写不出来的。”

    “有可能是幅画,亦或者是什么暗语,徐大当家,你们寨子里……”岳澜说到这里,又打住了,昨天他们已经领教过,寨子里有暗语何小飞也不会照着来。

    岳澜接过那袖子,也仔细辨认了一番,犹疑道:“这样看,似乎写的是,土八。”

    “什么土八,是王八吧?”徐燕来道。

    岳澜又看了看:“也许吧。”那血杠多一行少一行本也不清楚。

    徐燕来一掌按在地上,咬牙道:“这家伙,有功夫骂人,没空写凶手,活该他没命,这叫我怎么给他报仇?”

    他的手指插进泥中,撇翻指甲尚无觉察。

    晌午,岳澜与骆长清去定了口棺,将何小飞葬到一依山傍水处,到晚上,久未说话的徐燕来方道:“他死了,没人再知道王瑾玉在何处,回去吧。”

    骆长清心内凄然,沉默片刻:“我们已经到这里,还想再往前走走看,徐大当家,这一路劳你良多,何小飞亦是因我惹来祸端,我们难辞其究,不若大当家你先回去吧,后面我们若是找不到人,很快就会回的。”

    徐燕来拱了拱手:“你们想继续找,我不阻拦,我没有线索了,与你们同行也无用,那就先回去了,至于何小飞,草芥之命,没事儿,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她如是说,可眼中的哀经久未褪。

    骆长清道:“没有什么草芥之命,每个人生来都是独一无二的。”

    面前人没有说话,只是那始终绷着的脸上,忽而滚落两行泪。

    当晚,徐燕来策马踏上回程,岳澜与骆长清继续往前走。

    他们由潍远县而来,到清水镇,是一路向北而行,不知何小飞是否是从北而来,但眼下只有这一条路。

    前面的路并不好走,越走越无人烟,也就没什么客栈酒家,他们风餐露宿,又行数日,已是入冬天气,往北更是寒冷,狂风呼啸,卷起飞沙走石迎着头脸袭来。

    他们不惧这行路多艰,只是没有方向,漫无目的行走,连渺茫的希望都没,长途跋涉消耗和摧残着人的身体,这夜狂风不止,岳澜紧紧拥住怀中人,道:“我们再走一天,到明天日落,若还是没有半点音讯,就回家,好不好?”

    骆长清在杂乱的风中沉寂,许久后点点头。

    第二天风不减反增,那日渐西沉,落下孤寂的余光,岳澜道:“回去吧。”

    怀中女子道了声好,看看前方一片巍峨,有气无力的问:“那是什么地方?”

    “来时看到路引,那儿似乎是啸山。”

    “哦。”她看着太阳落到山下,那山峰孤鹜,像是这荒芜空旷之中一笔突兀凄凉的勾勒,让人无端生悲。

    “回吧。”她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