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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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今日此门中

    孟寻想及他辛苦寻找小风的尸体,又携带着尸身千辛万苦回到这里,重重点头:“这里的人是很好。”

    “那可不,好歹以前……”小乞丐正说着,孟寻又问他问题,将这话给打断了。

    孟寻道:“小风遇见你的时候,都跟你说过什么,譬如他从哪里来,可有人在追他,追他的人……待他如何?”

    小乞丐回道:“从京师来,是火急火燎的说有人追他,他说断不能跟那人走,我问是谁,他就没说了。”

    孟寻蹙眉:“嗯,这我知道。”

    对方继续答:“我叫他报官,他说追他的人就是官,我说我认识点儿道上的兄弟,要不要教训那人,他说不可以伤害他,我说你被他追得满地跑怎么还替他说话,他说那人以前对他好,我说你不能只念往日恩不看近日仇,他却说要是那人出事,他夫人就枉死了……嘿,风哥在家的时候,是不是就脑子不大正常?”

    孟寻拿着一根草须,没有吭声。

    陆陵科举入仕六年,小风在京师一去不归。

    听说小风刚到的时候,百般抱怨京师的吃食不习惯,还没等陆陵安顿好就急着要回家。

    纵然如此,他还是迫不得已地呆了六年。

    然后,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不是顾掌柜的亲儿子,也本来还有机会寻找失散在世间的亲人。

    草须在手中不经意被折断,他未察觉。

    小乞丐又道:“我怀疑,他莫名其妙跌入谷底,就是那追他之人所为。”

    他一僵。

    突然恍然大悟。

    怪不得,陆陵“懒得找”了,也完全不怕他再添乱了。

    “你们最好打探清楚,你是他家人不,怎么着也得给他报仇吧?”小乞丐还在说。

    他却没怎么听进去。

    家人,谁是家人,他该为谁报仇,又该记恨谁?

    他望着眼前的坟冢,心内一片凄然,伸手去挖,小乞丐在旁起身摇头:“你倒也不必如此愧疚,非要做出这个模样,我去给你找锄头……”

    他停下手。

    愧疚,是了,他什么都还没做,就开始愧疚了。

    他已经知道,早晚是会愧疚的。

    小乞丐找了工具来,漫不经心道:“你是烧了,还是直接带走?”

    他的动作一顿,想起自己还要回京师等着师父他们。

    不过,京师他去不去都行,那里也用不上他,也许他首当其冲要做的,是叫小风尽快归故里。

    他道:“那还是烧掉吧,直接带回去怕是要吓着人。”

    “行,前边就有个专门火葬处,那儿还有陵墓……”

    孟寻终于留意起这些话。

    他看向小乞丐:“这儿以前挺富饶,民风也淳朴,显然是有大人物用心管着的,而后突然死了很多人,衰败了,是吗,发生过什么事情,你……知道吗,或者这儿的老人知道吗?”

    小乞丐面露悲哀:“哪里用得着问老人,左不过前几年的事儿,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停下手上动作,怔怔望着小乞丐。

    天未亮,马蹄再扬尘。

    小乞丐喊:“行,我会看守好风哥的坟,但你什么时候来带他回家?”

    他抬抬手:“很快。”

    夏末,风吹面上有热意,但不燥。

    京师里久住的人兴许还记得,当年穆荣曾乘纸鸢飞过皇城上空,与飞鸟齐肩,霞光是他肩上的衣,朝云是他衣上的景。

    那时风华无限,后来万劫不复。

    多年后,乘人纸鸢再现世,却不知几人欢喜几人忧。

    岳澜与骆长清抵达宁亲王府,映入眼帘的是飞楼穿云,檐牙高啄,巍峨若千顷之洋,叫人望而不觉生畏。

    岳澜恍惚了一下。

    他曾经义正言辞道自己此生不会踏入王府,如今还是要食言了。

    他身边的人手心有汗,他将她的手抓牢:“你怕高对不对?”

    皇上有令,这乘人纸鸢由穆家后人穆寒筝亲自展示。

    她将要与她父亲当年一样,乘坐着纸鸢飞过巍峨皇城。

    可她不像她父亲,有记忆是三岁以后,记忆里自己从未站到过高处,她有意避免也没向任何人说过,是的她怕高,她只要一设想身处高地,眼前就是无尽的血色弥漫。

    “呆会儿我们向皇上请示,换我来驾驭。”岳澜道。

    “莫说皇上会不会同意,可即便能换成你,我也一样是担惊受怕的。”她微蹙眉。

    “我不怕高,也有些功夫,如果非要在你我之间选,我就是最合适的人,而当然,也必须在你我之间,换做他人,或是操作不熟练,亦或者暗中动手脚,只要有一点差错,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骆长清沉默须臾,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此时不是他们推让的时候。

    王府大门敞开,自不是为他们开的,皇上大驾,一众护卫与丫鬟奴仆们鱼贯而出,中间拥着一华衣妇人,高髻云鬓,姿态雍容。

    “那便是太妃了吧?”骆长清道。

    岳澜向那大门处看。

    妇人周边的丫鬟婆子们多,从这边看,身形又刚巧被皇上挡住了大半,他看不见脸,入目只余一个凤嘴的钗,一下一下反照着粼粼的光。

    他偏了一下头,偏偏皇上也往前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他又踮了一下脚,而那边的人已转了身。

    他只得低头笑了笑,但见有人过来引路:“两位,这边请。”

    引的是侧门,平民百姓,能从侧门进已经是不错了。

    岳澜又回头看太妃的背影,见他们也慢慢隐入门内。

    今日此门中,仍未能相见。

    不过,等会儿总要照面的。

    他的手心也似有汗,轻拉身边的人:“走吧。”

    还没迈开脚步,有人奔跑而至。

    回头间,看到了孟寻。

    孟寻抚了抚凌乱的发,这一路风尘仆仆,他顾不上收整自己,跑到二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先别进去,我有话要说。”

    两人站定:“什么话?”

    孟寻在他二人面前打量,语气犹疑,却没说得出口。

    引路的下人不耐烦:“两位请进吧,莫让主子们久等。”

    他不过脑子的一扬手:“师父,你先去,我单与大师哥说。”

    骆长清愣了一下,很快又点头:“那……行。”

    岳澜也只好道:“你走慢一点,我等会儿就来。”

    他知道孟寻是去找小风的下落,心道这时要与他说的,大概是小风没有在开什么茶馆,这一点他们一来就打探到了,只是时间紧急,进王府是先要做的事,其余的只能等此事完成后再慢慢说,他们也还没来得及去陆陵那儿。

    眼看骆长清已走远,他急着道:“要是关于小风,等我们出来了再细细问……”

    “小风已经死了,不用问了。”孟寻道。

    他的话戛然而止。

    孟寻将他往后拉了一拉,至附近一树后,若有所思看他:“小风的事情,慢慢说,人死了,所剩下的,就只有时间了,不急在此时。”

    话音落下,他退后一步,朝他躬身行礼。

    岳澜眼疾手快,在他弯下腰的时候止了他的动作,惊愕看他:“你……知道了什么?”

    孟寻站直身子:“我知道,我大师哥……原来生在帝王家。”

    他慌忙左右一看。

    眼前人扭正他的脸:“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包括师父,你放心,可……今日这王府,你进不得。”

    岳澜盯着他:“为何?”

    孟寻叹了口气。

    欢喜坊,以前其实是欢喜的,有那宁亲王府的三公子庇护着。

    据说王府早些时候就定了承爵的封号,按平安喜乐来排,三公子若还在世,若是不曾拒绝郡王封号,他应该叫“喜郡王”,那欢喜坊的名儿,大概也是因此而来的。

    岳澜听此一言,暗暗抿了抿嘴。

    名字就按“笔墨纸砚”来排,封号就叫“平安喜乐”,堂堂摄政王,取名儿就这么随意的?

    诽谤两句,听孟寻继续讲述。

    王府三公子对欢喜坊格外关照,其实是因为,王府的四公子曾葬在此处。

    他的神色微变,这一点刘叔和安郡王都没说过。

    大概是完全不重要的事情,没有告知的必要。

    孟寻低声道:“听当地人说,当年四公子刚生下来就夭折,王府为其请术士测算,最后算得埋葬此处来世将会大有福泽,多年来,三公子一直着人为其守墓,听说王府也偶有人来祭奠,不过近几年,大抵就三公子被斩首那前后吧,他来不了了,王府也不再来人了,这墓,也无人清扫了。”

    岳澜轻叹了一声。

    当年王府大费周章找人为夭折小公子测算葬骨之处,大抵是因为小公子是被人害死的,他们担心婴孩怨气过重吧。

    而后来几年无人来祭奠,那是因为,王府已知晓,当年杀手好心留了小公子一命,那陵墓里躺的,只不过是随便找来的婴孩,跟他王府没半分关系,他们又有什么好祭奠的?

    “说起来,府上的三公子,是真心实意缅怀过这位四弟的,这些年,他将欢喜坊发展的繁荣昌盛,我想,也是为了叫他四弟躺得安心吧。”

    岳澜又想笑,笑孟寻思绪奇怪,陵墓里的婴孩早已经化成了黄土,他不会识得世间繁华。

    只是三公子钟情此处,应当的确有思怀之意,无论如何,都是一片苦心。

    可惜……

    那三公子,已命丧黄泉,当初下黄泉路,他岳澜还推了一把。

    他深吸口气:“你已知道了小公子没死,如何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