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渊坊诸人已有些不耐烦，而这大半天的等待结果，却是只来了学徒，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多少不快。

    顾掌柜自是早有所料，他迎上二人，往骆长清身边一低头：“你是骆姑娘吧？”

    骆长清顿了一下，随后点头。

    他笑起来，向众人道：“我觉得各位今日可以看一看什么叫青出于蓝。”

    骆长清走进厅堂，到桌前把一画卷铺展在上：“说起模板，我这里还真有人画好的，只是那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记不清楚，画出来的会有偏差，正好诸位都在，不如一同品鉴一下。”

    这些画卷没装轴，一张张零散着，她摆了满桌子，众人好奇围看过来。

    这一看，都有些吃惊。

    精细线条，这一方绘得是肢短头宽尾小羽稀的雏燕，纵没颜色，但单看其线条勾勒的形态，亦能清晰瞧出那燕双瞳似秋水，两颊艳若花，再一方是小燕，四肢渐展，脖颈巨大，眉眼又透清秀，再看旁边的新燕，似弱冠少年，羽翼丰满，气贯双眉，还有颔如满弓的肥燕，鬓云覆颈的瘦燕，以及展眉多喜，顾盼生辉的双燕。

    单单画出陈派模板的线条，在场的都会，只是所有人也知道，生硬的勾勒是没有灵魂的，那燕子的神韵才是最难以复刻，需要的也不全然是画工，并不能由着美观随意发挥，在顾全表面的同时，每一处落笔，都必须在它应该的位置上，稍有偏差都不行，且下笔轻重，笔墨浓淡也有特定要求，都是经过先人数次核算与试验才流传下来的，其中任何一项没做好，都会影响纸鸢放飞的平衡。

    正因如此，陈升鸿才道，他复原不了，他一直说顾及了画面就会忽略了平衡，顾及了平衡那画面又会十分僵硬。

    这也是其他艺人们“望而却步”的地方，就不说别的了，单单这几个模板上那惟妙惟肖的神色，就许多人做不到。

    他们感叹一番，问道：“这些是出自何方高人之手？”

    骆长清道:“一位你们不认识的朋友。”

    或许不认识，也或许不便告知，他们识趣不再问了，相互议论着人外有人，只有顾掌柜凑近到她身边，低声道:“到底谁画的啊，外人怎么可能画得一模一样？”

    她向他一笑:“你画的。”

    “嗯？”顾掌柜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陈升鸿的杰作。”

    “可不是么。”她点头，上午在春风顾，她要陈升鸿画模板，陈升鸿当做消遣，一一画出来了，一面画，一面数次强调，“这就是我随便画的啊，你看着玩儿就好。”

    她起初也当他是随便画的，可待完成后仔细看，却觉得这与她先前看过的模板并没有区别。

    当然肉眼未必能全然看出来，她又拿尺子量了许久，也与他一样在纸上测算了半晌。

    而后，她暗笑:陈大掌柜啊，你不是能复原出来么！

    陈升鸿却没留意她神色，那画他已丢在一边，懒得看了。

    反正也没用，于是骆长清找他要，他就很爽快的答应了。

    他大抵如何也想不到，这些画会出现在他鸿渊坊的桌子上。

    顾掌柜听了来龙去脉后，笑道：“我有心请各派过来共同解决此事，不想最后解铃人仍是陈升鸿他自己。”

    也许，本来就该是他，只是当他身在其中的时候，就被重担压得畏惧起来，也变得妄自菲薄，为了避免失败，干脆就退回原点。

    但愿等他回来，会给自己一些信心。

    众人也对那些画再做了测算，而后不由惊叹：“没问题的，与之前的模板是一样的。”

    他们相互庆贺着：“那现在是怎样，模板有了，陈大掌柜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开张？”

    顾掌柜还没回话，骆长清又道：“我还有个提议，请诸位听一听。”

    她的视线在一众人面前扫过，微抬声音道：“陈派这个模板，其实是有缺陷的。”

    “什么？”众人不解，议论须臾，有人指着他道，“陈派这模板传了几代，你这个小学徒懂什么啊，怎敢妄语？”

    她微顿，想起自己此时的模样，的确，就算她说得头头是道，这些人也未必相信，没办法，有时候权威之人胡言乱语也能被奉为箴言，相反，那无名之辈的真语也会被忽视。

    他往身边人看了看，心生一计：“那……我们家澜儿说的话你们能信的吧，他是你们推举的牵头人，深得师父真传，之前还做主研发过竞技纸鸢。”

    众人听他这称呼怪怪的，静默了会儿才应声：“是，岳公子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如今跟他师父已不遑多让，而且他那竞技纸鸢对我们这一行贡献极大，若是岳公子来说，我们或可作为参考。”

    “那……澜儿，你来说一说。”她提着心看岳澜，这话没提前与他讲，模板也没提前给他看，而众目睽睽之下，更不能单把他拉到一旁将自己的想法告知。

    她只能赌了，赌凭借岳澜如今的技艺，是否能看出这些缺陷，也赌他二人可否心有灵犀。

    岳澜有点压力。

    方才这些人说他的技艺与师父相差无几，这叫他无地自容，那竞技纸鸢与其说考验的是技艺，倒不如说是灵感，其实设计上的想法大于基本功的制作。

    而后的时间里，他的重心放在了生意上，制作设计方面，主要还是骆长清负责，说他技艺超过了师父，自不可能。

    但好歹少时学艺，刘叔也好，师父也好，所讲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听了，想来就算没动手，那些留在脑海里的记忆不会作废。

    他往画卷上看过来。

    众人屏吸等待，偌大厅堂一时无声。

    骆长清亦攥着袖子，忐忑看他。

    许久后，他抬起头来，先往身边看了一眼，而后视线划过众人。

    再低头，指着那雏燕模板的眉眼处，道：“这里因为要仿人，故而着重勾勒，线条浓密，呈现出的效果虽然生动，但若上色后就会拖累整个纸鸢的平衡，不单单是这一个，其他的也有同样问题，所以陈派纸鸢放飞时对风力的要求极精确，正是此问题造成的。”

    说完再看骆长清，见她神色一松，他也心情甚好。

    那些人仔细思量了一阵儿，其中一位道：“似乎有道理，可岳公子你的意思是要减少眉眼上的线条吗，那样只怕这燕子的神韵会丧失许多，反倒是叫陈派作品变得普通了啊。”

    岳澜淡笑道：“不用，陈派的优势与特色，必当得保留的，换个思路，只需在尾部添加几笔，就成了。”他以手指在雏燕那圆润尾羽上轻轻划了几道，走势是常见祥云图纹。

    那质疑之人眼前一亮:“对，此法可行。”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有道理啊……”

    骆长清亦露欣慰之色。

    众人称赞了会儿，又道:“那么，还有问题吗？”

    她心又一紧，看着他。

    岳澜再翻双燕模板：“为了保持平衡，纸鸢一般是两边完全对称，这双燕因此缘由，两只形态分毫不差，其实没必要，略有不同更显美观，也更易区分，不至于丧失双燕的意义。”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弧度。

    而那边有人还是质疑：“不对啊，岳公子你这话前后矛盾，不是已经说了两边对称是为了保持平衡么，若不一样，如何能平稳？”

    岳澜从容道：“也不难，只需调整风槽就行。”他再以手比划，“双燕一般为一雌一雄，两者在形态和将来上色时区分，那么这两侧风槽，微微偏移，便是了。”他手指往旁边轻移，落在一折痕上。

    众人思量须臾，方赞道：“是这个理，的确早该调整了。”

    问话之人兴致越发浓烈，又道：“还有吗？”

    岳澜还没回话，有一人笑：“我想不会有了吧，陈派这些模板好歹凝聚了几代人的心血，而且我等也都仔细看过，若是问题很多，我们怎会一个都发现不了？”

    那人点头：“说得是。”再向岳澜看过来。

    岳澜道：“晚辈不才，只是碰巧发现了些瑕疵，诸位说得对，陈派这模板为几代人留下的精华，是极其珍贵难得的。”

    “正是正是。”对方笑道，“岳公子言下之意，就没问题了吧，那咱们是不是要开始改了……”

    他们迅速行动起来，略带兴奋，没留意角落里的青衣公子微蹙双眉。

    还有一个不易察觉但至关重要的问题，看样子，澜儿也没发现。

    骆长清想开口补充，但又没人信她的话，她只得盘算着等会单独跟顾掌柜说。

    可是修改模板不是小事，要是不叫这诸多人认同，他们将来是有理由把这一版模子当做赝品的。

    而眼下当然还是不能跟岳澜说。

    纸鸢的绘制设计虽然都有数据与程序，但它毕竟还是常用来观赏与玩乐，它不像建立亭台楼阁，不少零散艺人手里的模子甚至与这正版相差很多，还不是照样做出了能够放飞的纸鸢，专业的人士提到修改之处，他们能认同，也确实看得出效果更好，但若是不改……似乎问题也不大，反正照样能飞。

    是以，若是叫他们发现他与岳澜通气，没准，连刚才说的两个问题也会一并推翻了。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暗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