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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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功与过

    这边有人听罢不服:“你说削竹子、蒙面、上糊我相信可以不用人工也能完成,但是那蒙面上的图纹绘制,怎么可能不用人,咱们这儿的工人在制作前,都是要当很久的学徒的,这些绘制工艺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人不容易学,器械更不可能!”

    万老板斜眼一睨:“我说……怪不得你们出成品慢呢,原来那图纹都是一个个描上去的啊,匠人坊人家用的是印染好么,染好后直接就成了,根本不需要描。”

    “可这……染出来的纹理不清晰,勾勒线条看不见,能好看么?”

    “好看啊,我觉得好看极了,不说了,我得走了。”

    他走后,这一群人还没想明白:“怎么能好看呢?”

    岳澜道:“好看与价值……有时候未必是等同的,万老板那一批纸鸢,也许有市场。”

    “我不信。”有人道,“不过话说回来,京师这匠人坊,究竟是谁开的啊?”

    岳澜慢慢道:“不出意外,他应该姓常。”

    万老板的纸鸢转眼就卖了好价钱,因为出成品快,他卖得也相对价低些,因此购买者众多,他很快又从京师进购了一批,同样销售很好。

    他又来潍远县嘚瑟:“看到没,我已发财了,幸好没在你们这一棵树上吊死。”

    他还带来了一些纸鸢,都是匠人坊做的,乍一看与他们这儿的纸鸢无异,但不容细看,

    细看能发现那沙燕纸鸢的眼睛缺了中心一点白,陡失神韵,那连哨纸鸢只有一种排布方式,只会一支乐曲,还有仿照的“天女散花”,衣襟上没有褶皱,毫无缥缈之感,至于软翅就更不能看了,全都是印染的大团花朵,花瓣没有走线,藤蔓没有脉路。

    最致命的是,它同一类型的,都有这些毛病,优点一样,缺陷也相同。

    众人直直摇头,顾掌柜领着孟寻也在围观,他适时向身边人嘲讽一句:“你看看,是不是和你平日画画一样,你总觉得是那个样子就行了,可是有没有精打细磨,一辨就辨出来了。”

    孟寻瘪瘪嘴:“知道啦。”

    顾掌柜又道:“那走,跟我回家继续练去。”

    “好吧。”

    两人徐徐离去,岳澜抬头看的时候,他们已走远了,他无奈暗道:“这就跟别人回家了啊?”

    浅笑须臾,又向众人道:“这纸鸢的确粗糙,咱们潍远县尽量不要这样做。”

    “那是自然,我们都是亲手做的,即便一个有问题,第二个也不会再有了。”周围人自信回复。

    可是,那万老板凭借着这些快速生产的纸鸢,又赚了个满盆钵。

    自有人是看不出这些问题的,亦或者他们不介意,有些人图放飞一时玩乐,又不收藏不展览。

    用万老板的话说:“这叫问题吗,没有神韵,没有仙气,这不是瑕疵,大家各有所爱啊,别以为你们讲究个什么神韵,就觉得自己比别人雅致了,匠人坊出成品那么快,也叫本事,他出得快,就自然有人愿意买,你们做得慢,做出来旁人也未必全都看得懂你们所谓神韵,那就别怪他人不买账啊。”

    万老板说自己是商人,以赚钱为目的的商人,他这纸鸢销售好,免不得给匠人坊带来了声名,听说京师已有许多纸鸢坊随着它引进器械了,也滋生了更多像万老板这类的商人,即便自己不懂纸鸢,也能够开出规模巨大的纸鸢坊。

    等到这器械生产的模式从京师蔓延到各地时,许多商人还是相中了潍远县。

    这是纸鸢的盛产地,是外地人眼中的“纸鸢故里”,这里有最好的艺人们,他们能够设计出最好的图稿,想必,经过他们的指点,就那器械制作,也一定比别处好。

    此时一部分商人还只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毕竟这模式才有些效果,他们怕又是昙花一现,只静待观望。

    但有胆大的已经捷足先登,回到了潍远县。

    陈华渊行至鸿渊坊大门,看那“渊”字还在,

    他五味杂陈,静默一会儿,正巧看见他哥哥从内走出。

    陈升鸿的心比他软,几乎都忘了他们先前吵过架来着,上来一把拉住他:“你回来啦,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吗,哎,站了多长时间了,怎么不进来?”

    他弯起眉眼笑:“怕你不让进。”

    陈升鸿这才想起自己的面子来,脸一拉,松开了他:“我这里自然是不欢迎你的。”

    他静默不语,笑看着他,在心里数着数。

    果然,数到三,就见面前人再度开口了。

    陈升鸿板着脸道:“但既然来了,我总不好往外赶,出去住不还得花钱,你赶紧到家里去吧,洗漱洗漱休息一下。”

    洗漱安顿好后,天也黑了,兄弟单俩坐在阁楼上小亭子里,斟了清酒,谁也不提上回分别的不快,几盏酒饮下,陈升鸿心里那些纠结渐渐落下,像是说给弟弟听,也像安慰自己:“长清斋不知道是你走漏过风声,大家也都不知道你摘过协会的牌子,现在纸鸢这行又起来了,大家心里都高兴,我就当之前什么都没有,你呢,往后也别再干涉咱们做这手艺了,行吗?”

    他笑道:“大哥放心,我当然不会再干涉,这行如今势头正猛,若有可能,我甚至想为其出一份力。”

    “哦?”陈升鸿一怔,狐疑打量他,“你可别再生歪主意了,不然我再不原谅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做生意,当然主要看赚不赚钱啊,这个行业如今这么好,我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不瞒兄长,我这趟回来,一时不会走了,明儿你去协会跟他们说,我愿意为他们捐赠一些金银钱财,用于纸鸢宣传,我也会去请示李大人,由我出资,把这潍远县各处,尤其是六渡街再布置一下,让整个县城都有纸鸢的标记,这才担得起‘纸鸢故里’的称号。”

    陈升鸿热泪盈眶,之前的抱怨因这话全都消散了,他拉着弟弟的手,不住地感慨:“你能这样想,简直太好了,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训你了。”

    陈华渊不惜钱财,他说到做到,果真捐赠了许多,潍远县从陈家巷到六渡街整个都翻了新,那街上的店铺门头都换成了统一的形状与格式,酒家旌旗也更换了一致的颜色,他做事一步做到了位,街上的道路也新铺了石板。

    这些事情做完,潍远县已无人不识他,每每谈及,都大加赞扬,甚至恨不得为他歌功颂德。

    不管怎样,这一点来说,他对潍远县是有功的。

    在他的名声被百姓们传播甚远的时候,他便向陈升鸿提出了器械制造的想法。

    陈升鸿最见不得这些“标新立异”,当即脸就变了,他想起自己前不久才发誓再也不训斥他,那满腔怒火突然都变成了深深一叹:“原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论城府,我再多活一百年也抵不过你,我不与你置气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别来找我。”

    不找他陈华渊还真没办法,就算纯用器械,他也得有深谙此行的人来做设计和操作指导,他不能像匠人坊那般请的手艺人水平太差,杂派或零散艺人他看不上,想要标上专业的名儿,非得这四派正支不可。

    他出身四派,本是近水楼台,却不想,自家这位才是最难办的。

    争吵对他没好处,必须得好生哄着:“你莫看匠人坊做的纸鸢粗糙就失去了信心,那是他们没请对人,问题根源不在器械化上,咱们用心着做,做出来的一定是没瑕疵的,到时候出成品快,也肯定比现在赚得多啊。”

    陈升鸿竟没跟他发脾气,只闷声道:“你说得对,赚钱肯定是赚钱的,这也就是你与我的不同,你为了赚钱,我为了传承这门手艺,没有亲笔描绘的沙燕,它怎么能叫陈派的代表,它怎么会有灵魂?”

    “我实在是怀疑,你的骨子里到底多大年龄,不敢尝试,不敢创新,你以为这是对传统的尊重?呵,没有与时俱进,只有淘汰的下场,若干年后,等陈派沙燕被人遗忘,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见先人!”

    “就算淘汰,也好过泯然于俗物!”

    陈华渊无话可说了,他太了解这人的脾气,要是他此时暴跳如雷大吼大叫,那就还有得谈,可他平平淡淡地冷言冷语,就再也没回转的可能了。

    他只得甩袖道:“你不做,我自能找到他人来做。”

    他这话说得有点早。

    翌日他率先去找了顾掌柜,顾掌柜一直跟他绕弯子,明明是不同意的,偏偏说得天花乱坠,

    最后反倒是他先作罢,提出了告辞,且自己劝诫安慰着:“唐善春改行二十年,如今手艺未必比得上他人,不同意也好,免得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从唐派这儿出来,他犹豫了好几番,还是扣响了长清斋的大门。

    长清斋给的答案跟对常公子说的一样,表示还没到时候,操之过急不一定好。

    他心中对骆长清再多诽谤,但表面上仍无形地做出了大度和气来,微微颔首,温润地笑着:“既如此,在下告辞了。”

    转出门,那面上笑意便陡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