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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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当时已惘然

    岳澜上回跟陈华渊打的赌,时间已经过去一半。

    这半年来,在陈华渊的带领下,县内有不少商家蠢蠢欲动,按约定,这些纸鸢坊艺人们不干涉,就叫他们来做,可是,那器械化改良成本太高,又没有合适的手艺人过来指导,最先开始操作只能是小规模,可小规模生产,还不如人数众多的手工制作快,兜兜转转,好几个商家开门又关门了。

    只留了陈华渊自己开的那个,一直入不敷出,尽管他不缺钱,也难免焦急。

    而这个时候,李牧延到达京师,已有一阵子。

    李牧延虽然是小小县令,但好歹为官多年,他没有直接去陆陵府中,在离得不远处的客栈暂居了数日,联络到了几个早年相识的同僚,这其中正好有人在吏部,虽然是个主事,但能够查看朝廷诸官的官位进退记录卷宗。

    官员官阶改变也不是什么秘密,那同僚把陆陵这些年为官之路,包括与之相关的王瑾玉被判刑的前因后果都详细与他说了,他记在心里,又守了些时日,与朋友一起悄然截住了陆陵府中的几个下人,又威逼利诱打探了些消息。

    小风被关在陆府数年,杨连祁曾经来要过小风,这些都从下人们口中探出来了,有个下人得了好处,甚至还多给了些信息,说他猜测夫人死得蹊跷,应该叫郑太傅好好查一查。

    郑香芷倒当真是自尽,可陆陵这身边的人已然不信了。

    至于徐燕来,他们只听到了那时这人在门外喊叫,再然后,想来自有其他人来处理,也不是他们这些寻常做工的能够知道。

    李牧延一阵心惊肉跳,好半天后才回神,再问何小飞的下落。

    这个人他们就完全没听说了,何小飞没有来过陆府。

    李牧延预感到,徐燕来应当已遭遇了不测,可是他拿不到证据,就是何小飞的死,他也只能是凭空猜测,而小风充其量算自己不慎身亡,被关禁几年治不了陆陵的罪,杨连祁更是死无对证,他杨家都没人来问,他又能怎样呢?

    这些枉死的人,好似一个都没法指证陆陵,尽管,他就笃定是这个人所为。

    即便如此,起码也得为徐燕来讨回一个公道。

    他先想到从郑香芷那件事说起,也许能得太傅一臂之力,可托同僚旁敲侧击探听了太傅想法,得到的回应竟然是,太傅如今与陆陵仍以亲人相称。

    左右郑香芷已经没了,那自然还是前朝权位重要,有陆陵这个得力助手,太傅何必要撕破脸?

    李牧延心内一阵寒凉,想来诸如这般权贵之家,身为女子,还是可怜又可悲。

    他莫名开始替徐燕来庆幸,作为山匪,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这庆幸来得晚了些,他曾一度介意那山匪的身份,而徐燕来也从始至终都自卑着。

    如果时光能倒流……

    然而没有如果。

    太傅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正好,吏部那位朋友之前与王瑾玉还算交好,他一直觉得王瑾玉的事情不大对头,可他人微言轻也没能做什么,这回李牧延请他查卷宗,他待细查当年那事情时,竟发现了些破绽。

    连续研究数日,竟叫他找出了当初那一本没造过假的账本,他不敢冒然拿出去,暗暗交给了李牧延,李牧延第一反应,自是找吏部尚书,亦或者陆陵头上的那位户部尚书,然而他眼见这朋友犹疑怯弱模样,心内便明了了七八分。

    尚书大人怕是找不得。

    他思来想去,又做了个决定。

    他要直接去找皇上。

    他只是一方县令,在京师为官者,哪一个都能叫他悄无声息地没了音讯,既如此,何不冒一冒险,让自己更有价值一些呢。

    面圣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自不能走正规的道路一层层请示,但皇上年岁不大,平日喜爱出来玩,狩猎场或者宁亲王府门前,都有机会碰得到。

    若是不能靠近,那他也要以血肉之躯,将这账本亮于皇上面前。

    他下定了视死如归的决心,然而在宁亲王府外,他还没找到合适的位置站稳,那皇帝已率先下了步辇,朝他指过来。

    他身板站得笔直,已把自己身后事短暂想了一遍。

    可看清皇上面目,脑子轰然一声,双腿忽地软了下来。

    王府偏厅,皇上屏退了左右,震惊看他:“你说你是来找徐燕来的,顺便无意中发现了账本,怎么能如此‘顺便’?”

    他微怔:“微臣……说的是微臣的内人,皇上您怎知她名讳?”话一顿,又想也许长清斋婚宴之时他曾听过。

    但当时有人直呼过徐燕来大名吗?

    皇帝知他疑惑,偏不解释,微缓须臾问道:“不管你如何得来,但一个账本,能够证明王瑾玉被冤枉,可朕若没记错的话,他的流刑也到时候了,如果他回京师,朕会补偿他,为他官复原职,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没办法了,而至于假账本是谁做的,你有确切证据吗?”

    李牧延摇头:“微臣没有,但皇上您既然已知王大人含冤,是否该重新彻查此案?”

    对方收敛了一丝笑意,郑重看他:“若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认为,是否该翻案?”

    “这……”

    “朕若是给王瑾玉昭雪,但不牵扯他人,你可答应?”

    这无疑是个双方得益的选择,可李牧延不是为王瑾玉打抱不平来了,那个人跟他一分关系也没有,他为了他的妻子,只是没有证据不能说,否则就是给自己落个诬陷朝廷命官的罪。

    他也清楚,自己大抵是找不到证据的,小风也好,何小飞也好,甚至包括徐燕来,这些人在位高权重之人眼中,都是蝼蚁,不值得费半点心思,或许也就杨连祁的死还叫不少人震惊过,可杨家自己不管,最终到底销声匿迹。

    沉思间,但听皇上又问:“徐燕来怎么了,她怎会来京师了,你找到她没?”

    他慢声抬头:“还没有。”

    皇帝思量了须臾,忽然换了语气,笑了一笑:“朕查过你们,似乎你娶她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据说你平日对她一贯冷淡,是看不上她山匪的身份,还是你嫌她是奸臣之后?”

    李牧延微垂眸,他最开始的确介意山匪身份,后来心内好不容易消了这个障碍,得知她是奸臣之后,那一层隔阂,又许久过不去。

    然而此时回想起来,自己好像一直都是因为身份而疏远她,却从来没有因她的性格或者行事而嫌弃过。

    “你不吭声,莫不是被朕说中了?”

    他躬身回应:“微臣从来不是看不上,也没有觉得与她该有任何高下之分,只是因为两人身份是对立的,微臣既然为朝廷做事,多少会……”他说到此,忽而疑惑起来,皇上似乎对徐燕来太关注了些。

    皇上不介意他后话没说完,直言道:“朕可以确切告诉你,徐燕来原本不该是山匪,而且她父亲绝不是奸臣,相反,余将军是忠臣良将,你可以安心了。”

    他微有惊讶,但并没太多轻松之感,若是到这个时候了,还有着那些偏见,他就不会千里迢迢寻她而来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介意隔阂都已无形中消散,就如情之所起,亦不知何时。

    可是,他再不会有机会一往而终,那消散的偏见,到底还是晚了许久。

    皇上又问:“你若是找到她,应当对她好一些,毕竟,她本应该……享着倾尽天下的盛宠。”

    他听不大明白,而脑中也无暇去细想这话,皇上生硬地从王瑾玉一事拉到他的家事上来,他已知晓他的来意不会有结果。

    可他不想放弃,暗攥紧手,坚定道:“微臣也许再也找不到她了。”

    对方微愣,目光如炬,许久后,掂起账本,道:“朕会仔细看看。”

    他怔了怔,而后重重叩首。

    数日后,李牧延才回到潍远县,就得了消息,说陆陵被暂时拘禁了,具体所犯何事没有公示。

    这一趟好歹没有白走。

    只是重回县衙,忽然觉得无比冷清起来,原本平日里从来不去见徐燕来,但此时眼前全都是她的身影。

    他站在庭院中,抬首看一月如勾,风轻轻吹动衣摆,他低头拂了拂,忽而缓声道:“燕燕。”

    燕燕不再出现。

    却正好有一人走进来。

    秦六愣愣站在他眼前,须臾后惊慌跑过来探他的头:“牧延你是不是又乱吃药了,你现在是你本人么?”

    他怅然转身,想来自己以前若不是吃错药,竟连一丝温柔都没给过她。

    秦六叹了一叹:“牧延,我纵然一贯不喜欢她,但相处久了,也觉得十分惋惜,亦很悲伤,可……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不当讲的话,陆大人若遭殃,你怕是也逃不过去。”

    他不理会。

    秦六继续道:“这条船上还有户部尚书,还有郑太傅,牺牲陆陵一人没关系,可你这里他们必然要掐断的,纵然你不怕,但你在潍远县多年,这儿好不容易再度声名远扬的纸鸢行业,这儿如今商人们生意的繁盛,有没有可能受到牵连?万一如今景象再度被打回从前,徐燕来这个‘祸害’之名,就连黄泉路下,都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