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陈庆卿的周国小故事之秦三十五(二)
秦三十五,是秦二十四带入黑冰台的。
那时,秦三十五还是十三来岁的孩子,乱世流离,骨瘦如柴,身上只有一块肮脏破碎的红手帕。而秦二十四虽然也只有十七八岁,但却已经成了黑冰台最锋利的利刃,代号秦三十五。
如同世上所有顺理成章的相遇一般,秦二十四遇见了秦三十五。
彼时,他一人、一刀,浑身血气地从一位贵人府中翻出,温热的血滴到正好缩在这位贵人府外墙角下等死的秦三十五身上,唤醒了因饥寒交迫而陷入昏迷的秦三十五。
秦二十四有些诧异,来之前,他当然有侦查过周围的环境,只是没想到,这个在他眼中死的不能再死的死人竟然没有彻底死去。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再一刀的事情罢了。
已经入鞘的刀再次被秦二十四握在手中。
四目相对,秦三十五看着秦二十四拿着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眼中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浮现出一点生的微光。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了。
秦三十五强行撑起已经没有知觉的身子,任凭惯性将自己重重摔在地上,算是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我……有用……我……能推断出……你……喜欢斩首……刚刚……杀了将近百人……还有狗……和猫……”秦三十五勉强说完这些话,让对方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后,便再次晕了过去。
那破碎的红手帕被他有意无意地压在身下,露出残缺一角。
秦二十四自然不会忽视那抹肮脏到有些暗淡的红色,一直到发现自己已经看的有些入神,他才神色复杂地收刀入鞘。
……
秦三十五擅长追踪循迹,从草蛇灰线中窥得事物全貌,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瘦小孱弱的事实,更不能成为他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本钱。
乱世之中,和杂草一般多,一般贱,就是他们这种流浪儿。
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什么得到贵人赏识的戏码。毕竟,对于那些真正的贵人来说,那些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英才,才是真正值得他们重视、尊重、招揽的。
秦三十五很聪明,从决意离开楚国流浪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出路,就在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中。
唯有这种地方,能不在意他的出身,只要他有价值,他就能活下去、甚至可以拥有往高峰攀爬的机会。
但这些都只是存在于计划中的东西罢了,当他满怀信心地依据自己所知的情报去了那些势力的据点,想要凭自己的能力得到他们的重视时,那若有若无隐现着的杀意,才让他真正认清了事实。
是啊,一个小孩,举止得体,谈吐不凡,却无缘无故投奔他们,孑然一身来历不明,又好像对他们知根知底,这让他们如何不起疑心?
杀意,怀疑,忌惮,不屑,轻视……秦三十五在那些人的眼中看到了所有的负面情绪,唯独没有他最想要得到的【信任】。
这和他师父当时的处境是多么相像?
或许,他和师父一样,都把自己的价值想的太高了。
想清楚了这一点的秦三十五神色暗淡,一言不发地就要离开,所幸,那些人疑神疑鬼之下,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就当做是来了个疯子。
只是这么一个小挫折,让本来就处于巨大的失意中的秦三十五,一时间全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浑浑噩噩地从楚国离开,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秦国。
直到身上的钱财耗尽,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来到一条河旁,从河面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面目全非的可笑模样,他的眼中才恢复了一丝清明。
“河……”
秦三十五竟失声痛苦,将头埋入河中,任凭湍急的河流冲刷,直到那种撕裂般的疼痛。
与其说他是在喝水,倒不如说他是想让自己死在这里。
“孩子,你在干什么?”
一道温和的声音,轻柔,却有力地传到了沉溺在“哗哗”水声中的秦三十五耳中。
秦三十五眼睛通红地抬起头来,面上的水汇聚到下颌,倒是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了。
他看见了一位面目慈祥的渔夫,撑着小船,平稳地立在湍急的河流之上。
“我……”
秦三十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回去吧。”渔夫不等秦三十五解释什么,便直接了当地这么说了,像是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不复与言。”渔父自念自笑,船桨轻拍,很快便消失在了秦三十五的视线中。
而秦三十五听问此句,心中触动,却欲言又止,下定决心终于要开口时,渔夫早已远去。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秦三十五口中喃喃道。
这是他师父的词赋。
身前的河水依旧奔流不息,激浊扬清。
秦三十五先是无声轻笑,而后越笑越肆意,直至掩住水声。
他跳入河中。
他要洗净自己的身体。
便是这河流如此湍急,他有心之下,也不会被撼动分毫。
他自然是不想死的,不然,当日便会随着他师父去了,而不是懦弱地想要找个暗处躲藏起来,甚至是因为被人一质疑就可笑仓惶地逃离了。
秦三十五再次回到岸上,看着依旧清澈的河流,眉目间却是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他将那块仍肮脏破碎的红手帕视若珍宝地收入刚洗净的怀中。
他要用更清澈的水,来濯此物。
……
当然,上述一系列心路历程并没有让秦三十五学会如何在流离中生存下去。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并不会比顾楠、陈庆卿两人优秀多少(最多只是比他俩有文化而已),而秦国又是他所知甚少的地方。
所以,在坚守着师父教予他的美好道德的同时(指没有像顾楠那样去“偷”,也没有像陈庆卿那样去“骗”),秦三十五最多也就是苦苦挣扎了几天,便不行了。
直到最后一次,秦三十五的最后一次尝试,仍是连贵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贵人的家丁打出大门时,他才苦笑一声,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缩到了这位贵人府外的墙角中……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
尧舜之抗行兮,了杳杳而薄天。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