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染红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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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舞会

    化肥厂的招待所里,县工商银行正在办一期培训班。

    叶厂长对刘河说:“这些人都是爷,一定要接待好,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感到这样还不够,又交代:“这个周末我们要作为东道主为他们办一场舞会。场地、舞伴、相关事宜一定要精心考虑,你去准备一下。”刘河应声了去。

    刘河觉得这件事很好办,一切都是现成的,至于舞伴,厂里的漂亮女工很多,管够。

    周末晚上果然来了不少人,舞厅里坐满了打扮一新的女孩,有些人受到邀请,有些人则不请自到。

    事先刘河通知了丛爽,当然这个时候即使不通知,她也会不请自来。

    刘河西装革履,作了精心打扮。

    他进入舞厅,认真地打量着每个角落,做司机时养成两眼平视的习惯,许多镜相会像子弹一样射入眼睛里,这个世界是由子弹组成的,所以司机会有战士一样的感觉。现在他是在俯视,俯视能够产生对眼前事物的压制,权力能压制一切,至少能让纷扰紊乱的世界作暂时的静默,每每看到这种压制产生的力量,刘河紊乱的内心里顿时获得某种统一。

    现场众多人向他递来礼节性的眼神,一些眼神里还呈现占据高地的自尊自贵,另一些人显得温文尔雅,有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也被带了进来,比如某种极度的精致,鲜红的嘴唇以及故意暴露的胸口。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那个美人出现了,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丛爽的身旁还有个女人,是方怡玲,在刘河眼中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肩并肩地走在一起。

    两颗子弹在空中的并列,只可能发生在分秒瞬间,但要两颗子弹去皮蜕壳,变成两朵盛艳而至的花朵,手挽着手,笑吟吟地走来,却是一种奇观,这一奇观的亮相,也在整个舞厅里产生效应,舞厅里顿时出现静默。

    人们静静看时,见方怡玲涂脂抹粉、盛妆而出,丛爽只带着了她的兴致、丽容和公主一样的高傲,没有办法,丛爽是一身一脸的春色,玉树临风的飒爽,那情形仿佛在说,如果需要,还可以生发出更多不可言状的东西。

    两个女人进到舞厅来,一眼就看到叶凤才,叽叽喳喳地与叶厂长打了招呼,笑出的声浪一屋子响亮,仿佛子弹击中要害处,有了碎银子滚落一地的哗啦声,不免让一屋子银行工作人员与自己的专长联系起来。他们习惯于金币银币的碰撞,但与现在这一屋子响声比,还是感到自己曾经经手的金砖银块略显逊色。

    叶厂长却没有露出笑意,而是问:“秋桃呢?”

    “我请秋桃来,她说她头晕,不想过来了。”丛爽说。

    叶凤才沉下脸来,两眼阴沉地转向刘河。

    “你是怎么给我办的事情?这点事情你都办不好!”刘河从叶凤才眼中看出从来未见的凶冷目光,这目光让他感到心惊胆颤。

    “我马上派车去接,马上。”显然他的工作出现出现了不可原谅的漏洞,他一阵风一样的走了出去。

    叶凤才拿起话筒走到舞池中央:“尊敬的县工行朋友们,金秋十月,我们在此相聚。十月里,你们收获了无数钱币的金属撞击声,我们化肥厂收获了一天一地的果实。我们都是奋斗者,收获者。农民会在这个时候点起篝火载歌载舞,庆祝丰收,我们今晚也一起共舞金秋,来,让我们一起起舞吧。”

    音乐响起,方怡玲主动邀请叶厂长进入舞池,叶凤才微胖的身躯立刻与音乐、与女人形成璧合,不仅不再笨重,反而步态轻盈。

    大家纷纷挽着舞伴进入舞池。

    叶厂长微露笑意,并将脸略作偏转,十分礼貌的向擦过他身边滑动的人群致意,旋转,旋转,扫地机器人一样地旋转,整个舞厅都扫过一遍,致意每一个舞客,感谢他们的光临。即使身处极致的快乐处,叶厂长的身心依然是一种工作状态,不仅让人心生敬意。

    秋桃终于被请了过来,她并未化妆修饰,面部也没有那样的兴奋,所以呈现某些与众不同,好在此时大家都已经进入状态,在跳舞、聊天,舞厅里十分熙嚷热闹。她并没走到叶凤才身边,她在一个小桌边坐下,立刻有服务员上来张罗,刘河拉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显然,刘河依然跌落在某种恐惧中,面部呆板的如作废文件的某一残页。

    丛爽也端坐在那里,她特殊的角色及美貌令她在此时不免孤立,没有人太敢上前邀请她,那些银行宾客们显然要显出君子风度,这就像盛宴上端上的头道菜,主人主宾相互谦让一下,然后才能动筷子,所以她在守株待兔,静候佳时。

    刘河远远地看着她,显得呼吸紧迫,沮丧与亢奋同时袭来,仿佛汽车遭遇车祸后歪头斜脑却不肯停止,依然作横冲直撞相,不行,要进行必要的压制,他对自己的内心作了适当地调整,众目睽睽,他不能失态。

    可他的目光还是投向丛爽,这头道菜我要动一下筷子,预谋已久的美丽抢劫可以在此,在这个时点,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这是一只美丽的鸟儿,只要伸手,你就可以将她抓入你的怀抱。此时一个深不见底的舞池,冰山,漩涡,仿佛泰坦尼克就要沉没,他突然觉得大汗淋漓,手心都渗出汗滴。

    音乐重新响起,刘河突然起身,他挽起丛爽的手,却来到叶厂长面前。“叶厂长,让丛爽陪你跳一支舞。”

    叶凤才已经调整了模式,由扫地机器人变换成真正的舞者,他不是大老粗,尤其是陪伴女人的营生,他都能完成的很好。

    舞池里丛爽高傲地挺着秀气的脖子,她不在张望,而是等着别人的张望。这些舞客,他们在跳舞,他们也在张望,他们要找出人中的高峰。一群人在一起,从来不是树一样的平齐,他们高矮不平,这种高矮有时一览无余,有时却要用眼用心地去看,翘首惦脚,才能看到真正的高峰。

    她丛爽现在就是一座高峰,一座高峰骑在另一座高峰的身腰上,她是一个俯视者,一个人对世界的视角形成俯视是不容易的。依稀看到方怡玲的目光在扫视,在这个舞池里,她也是一个高峰,她具备高峰的全部特征,她甚至是高峰的捍卫者,而自己与她比,还需要一场大捷,才能捷足登顶,占山为王。

    音乐的节拍瞬间让她与叶凤才璧合在一起,丛爽柔美的线条,高雅的气质、轻盈的步态,还有音乐的曼妙,音乐能够将一切天衣无缝地粘合到一起。一个女人的风情、思想、身体、带着思想的风情身体,在音乐与舞步中,将一切诗意地粘合到一起。

    旋转,旋转,在如痴如醉的节奏里,叶凤才拥抱着丛爽旋转,透过错乱的舞动的人群,由许多人构成的缝隙,犬牙交错,因为机缘和复杂的排列组合,偶尔才能出现某种通透,这种通透的缝隙将人们的视野推进另一个世界,仿佛一个人正在拥有另一个人,这种奇妙感觉真的让人如痴如醉。

    方怡玲来到刘河面前。

    “刘河,干嘛这样暮气沉沉,跳舞啊。”

    “今天没心情,叶厂长发火了,我的心到现在还咚咚跳。”

    方怡玲从烟盒里抽出两只烟,递一只给刘河。

    “我不会抽烟。”刘河说。

    “陪我抽一只。”

    “我真的不会。”

    方怡玲将烟点燃,那只烟所拥有的火红的思想,让她顿时静下来,舞池喧嚣如初,可她顿时静下来,身体里的怒潮因一只烟的思想安静下来。刘河忽然发现,方怡玲也可作像风中的飞燕逆身后的休止停留,这个静下来的女人的面部竟然有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疲倦和混乱。

    “我也抽一只。”

    刘河也点了只烟,他那汹涌如海的内心此时正需要一次肉搏,他是自己的敌人,现在他与方怡玲一样,坐在这里,他们面对人生的许多东西,面对海一样的混乱,而他比起这个骚动的女人,更显得有种伟大的神圣和莫名的不堪。

    音乐再次想起,刘河突然从座位上跃起,他不顾一切了,这次这轰然而起的声响,他心弦的碰触,他觉得这音乐属于她和我。

    走过去吧,走到丛爽身边,将她拖入舞池,拖向世界最喧嚣的地方,爱一定生发于漩涡之中,爱是一次深渊中的自拔。

    然而此时,方怡玲掐灭烟蒂并站起身,她拦住他,将他拖入舞池。

    “你啊,出东门往西拐,糊涂东西,到现在还犯着糊涂呢。”

    见刘河一脸傻楞样,方怡玲几乎要大笑起来。“瞧你这副德性,我说你东南西北分不清,你知道叶厂长为什么对你发火?”

    刘河还是一头雾水。

    “你傻啊,叶厂长为什么要你当科长,叶厂长看中你了,他要给宝贝女儿秋桃招婿,招谁你知道吗?要我告诉你?要脱了你送给人家才成,你个大头呆子,你差点闹出天大的笑话。”

    “这……是……真的?”刘河傻楞着。

    方怡玲格格浪浪地将笑声笑出一个大大的波浪来,波浪随着他们的舞步起伏着。

    “这……这……这……”

    这是真的?叶厂长要招我做婿?秋桃,秋桃也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是丛爽的身影挡住了她。我该死,他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好在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我的假想和暗恋。从今晚起我一定要收敛住自己的心。我的一切都是叶厂长给的,显然叶厂长还要把更多的东西给我,人生的路将会一路绿灯。可我对秋桃一点点都不了解,她会喜欢我吗?

    对了,秋桃也在后勤财务科工作,怪不得叶厂长将她放到我身边,是将他的宝贝女儿交到我手上。叶厂长竟然一点口风都没露,可他这段时间一定在暗中观察我,怪不得叶厂长要发火,叶厂长一定看到了我递向丛爽送去的火辣辣的目光,原来一切都在如来佛的手心里‘

    真该死,要不是方怡玲点醒,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明天我就要像走向丛爽一样地走向秋桃,带着感情,可能不会产生像丛爽那样的感觉,可必须产生出来。人是可以挤压的,面对工作,挤一挤压一压,就会完成觉得不能胜任的工作,爱情也应如此吗?挤一挤,压一压,也应该能够产生爱情这东西来。

    音乐又响起,这次刘河起身走到秋桃面前,弯腰曲身作绅士状。

    秋桃起身,与他一起步入舞池。

    二人跳得有点沉闷,不过今天来的都是银行的金钱管理者,这些人通常多作沉默状,那是工作使然。许多金钱的过往,激荡起人性的波澜,人性通常超越制度法则,让管理者进退失据并伤透脑筋,天长日久,这些人的身上会出现沉默和无语状,产生身经沧海、洞悉真谛后的老练深沉。所以舞池里,刘河与那些人一样微露本真和原型,并因为秋桃的某种冷漠而更加凸显。

    他们一起旋转,旋转。

    当音乐再次响起,方怡玲走到秋桃面前,挽起她的手。

    秋桃显然十分不愿,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无力反抗,方怡玲将秋桃带到叶凤才面前。

    “厂长,你女儿要陪你跳个舞。”

    “好啊,好啊。”叶凤才一跃而起,这一跃把他跃成一个父亲状。

    他挽起秋桃的手,将她带入舞池。

    舞池里人们在刻意制造一种凌乱,并将一种凌乱放到整齐的音乐里,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效果,当然前提是一群芬芳的女孩在这里绽放,女孩怒放在凌乱里,这是世界最基本的情形,一个女孩如果不能适应这种凌乱,那她只能呆在角落里,实际上漂亮的女孩刻意制造凌乱,她们习惯于在意乱情迷的混乱中真切地打量这个世界。

    叶凤才觉得此时的秋桃要放开一些,女儿大了,是大姑娘大美人,应该花一样的绽放开来,这个地方就是一个让女孩绽放的地方,女儿这样收敛,收成一个花骨朵,这样不好。

    大家都驻足,他们都回到坐位上,将整个舞池让出来。

    理应如此,至尊者必须有至尊的时刻,此时这对父女至尊无极,不能有丝毫的凌乱打搅他们。

    刘凤才是沉着的,他作了必要的修饰掩饰,他略带微笑,旋转,旋转,他要旋转着将秋桃带向一个幸福的世界里。

    而秋桃眼前突然出现两个咬合的齿轮,大齿轮带着小齿轮,它们一起旋转,没有止息,那组齿轮就像父女的样子,父女永远这样咬合着,旋转着,一生都在进行一个不能止息的舞蹈。旋转、旋转,一生一世的旋转,紧紧咬合着,像一组牙齿咬合另一组牙齿,牙齿才是生命动能的传递者,两组牙齿的咬合,生命会进入一种宏大的状态,秋桃突然热泪盈眶起来。

    旋转,旋转……。

    舞厅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一片欢呼叫好。

    “好!”

    “精彩!”。

    “谢谢!谢谢!”

    叶凤才的脸上显现出灿烂的笑容。

    晚十一点,舞会终于结束了,叶凤才离婚后是与方怡玲住一起的,刘河要开车送他们,叶凤才摆摆手。

    “你把秋桃送回家。”

    秋桃上了刘河的车。

    他们一路无言。

    刘河陷入十分迷乱的状态。

    “秋桃,今晚你真漂亮。”

    “谢谢。”

    “你还不肯来,你不知道,为这事我吃了你爸一个狠狠地批评。”

    “是吗?”

    “以后可要开开心心的,你爸把你放到我们科里,就是要我好好照顾你,要是你在我们科不开心,我可就罪责难逃。”

    “我很好啊,很开心,刘科长,谢谢你的关照。”

    “真不能说谢,要说谢,该我谢谢你爸爸,没有你爸的栽培,哪有我刘河的今天,而在你爸爸眼中,头等大事就是这个宝贝女儿,所以让你开心快乐就是我的头等大事,要是我没做好,秋桃你一定要批评我。”

    他将秋桃送回家中。

    回去的路上,车子在城里竟然跑错了路,而且也已经迷失了方向。

    他开启了导航。

    可脑子走神,开着开着车子又偏离了路线。他将车子调了个头。

    这时导航仪里发出声音:你已偏航,GPS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