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晨光让一切透明起来，丁唐只身来到萝竹山，晨光透入林木之间，露水染湿的草木幽幽绵绵，娇弱灵动，丁唐的双脚小心的探入其中，立刻能触碰到坚硬的石头，曦日阳光，阳光被分割成一道道光影，犀利又深刻。

    丁唐想起莫奈的《麦草垛》，一个个麦草垛被丢在各种光影里，远离生命的喧哗，莫奈静坐时光里，构建麦草满目的现场，制造出一种静谧、纯真和神秘。莫奈是狡猾的。他成功帮助麦草垛实现了逃离，他将麦草垛丢入透明的时光，让它们在另一个维度里与这个世界同温暖，共呼吸；又将麦草垛丢入晨光，让它们在晨光中染色，火红。

    眼前的萝与竹显出思索的样子，它们纠缠映盖，伸枝展叶，可晨光穿透进来，晨光在萝竹间呈现出复杂的机理，它们的世界离人间的法则尚有距离，丁唐贪婪地观赏着晨光微曦，寻找林木的缝隙和晨光的路径。

    突然他看到半张脸，隐约的或隐或现。

    是个女孩的脸，是她。

    “秋桃。”他叫了一声，秋桃的半张脸躲在一棵树干后面，她在偷偷地看他。

    他向她走去，同他一样，她也穿了件黑外套。

    丁唐脱下外套系在一棵竹子上，又走到秋桃身边帮她脱下外套，系在另一棵竹子上。

    两件外套紧挨在一起。

    早晨真美。

    晨光真好。

    仿佛是一场相约，等待，终于等到对方，他们不发一言地立在两颗竹子旁边，站了许久。

    丁唐突然想起法医小童的那句楹联：

    雾迷离山石难弃草木色

    风妖娆尸魂仍依幽梦影

    昨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大雨滂沱，那么大的雨里却夹杂着雪花，窗外一片混沌，雨水迅速升至窗台，玻璃窗外像个养鱼缸，他看到一条鱼，他伸手抓鱼，隔着玻璃，却真的将鱼抓到手中，那鱼周身冰凉，可它激荡着身子，它想挣扎，跳跃，他要迅速地给它温暖，温暖后再放回去，他给出的温暖一定永远停留在鱼的身体里，成为一个与天常在的季节，鱼要温暖，也要逃离，回到它自己的世界，这两样都给它了，那鱼穿过玻璃回到窗外的泱泱大水中。

    他向秋桃讲了这个梦。

    “那条鱼是我。”秋桃说。

    丁唐为之一怔。

    “我还需要做人生的二次退却。我除了逃离父亲，还要逃离母亲，最后逃离你，你才能搬走心里的千钧大山，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刑警。”

    “秋桃，你看，晨光正在生成它的世界！”

    秋桃回头，此时，那两件外套被晨光染红，若火焰般的燃烧，火焰赤乌，如魔如幻，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尤物。

    丁唐看着秋桃，面对那片火红，秋桃眼中却透出无法承受的沉重和复杂。

    “秋桃，你逃离了化肥厂，终究没有逃过巨大的宿命，于是你还想从这种巨大的宿命感里逃离。我想告诉你，宿命再大，大不过爱情，就让爱情成为我们今生的宿命吧。这个案件是我破的，破案时没有经历一个刑警应有的喜悦，恰恰相反，我的生命遭遇一次剧烈的撞击，我甚至经历了混乱、颠覆，我几乎听到了自己骨头的碎裂声，我知道从此以后你将面对什么，我将面对什么，此时对你遭遇过的世界深层的黑白黄蓝，浪涌涡漩，我已感同身受。你在承受这一切时没有碎裂，秋桃，你是何等的坚毅，是你的力量感动了我，给我提供强大的能量，这个世界的确存在一种颠覆的力量，它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可你挡在我的前面，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的身姿，我看到了世界的原点，我的心顿时踏实起来，变得宁静，变得如此的富有力量，我作出了抉择。命运就是对人在歧路前的一种测试，它给出的结果不应该是概率优选，而是我们面对世界荒莽无际的上下垂望，当你找到一束光，便也找到命运的缰绳。现在一切如此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有青草绿地，有曦日晨光。此时我仿佛看到了红樱桃，由此看到一束光，红樱桃分明盛满了粘稠的鲜血，它的满满的鲜红一如娇阳艳火，我不敢伸手触碰，我怕它会流出血来，由此我终于看清了爱情的样子。秋桃，在此之前，我对爱情的理解甚至是模糊的，是青春的野马嘶鸣，而今天当我们的爱情背上重轭，我们生命和爱情才拥有尊严，因为从此要站在门槛上选择，在大海边呼喊，在星空下守望，这些必须有生命的尊严来背书。秋桃，现在我已经炼成了一名刑警的肩膀和骨骼，我终于是一名合格的刑警了，而你将成为一名刑警的妻子。我要背起你一起飞了，就像萝竹山的小鸟背着它的小月亮飞到天上去。让我们一起飞进时光里，让时光追随我们的生命；让我们一起飞进晨光里，让晨光为我们的爱情染色。”

    说完，丁唐将秋桃拥在怀中。

    此时晨光如血。

    二人一起朝山下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