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她的逃亡
公元448年,???,“涅墨西斯”
我无法停下自己逃亡的脚步。
纵使当下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危险。
如今我已无法操纵我的身体,只得不住地向前,似一只莽撞而无助的野鹿,扭曲四肢。
我本以为,我已经成功逃离那些恶魔的手掌心。
逃离巴尔地的那一天,我坚信它们已同阴森的古堡和金黄的麦田一起葬送于火焰的海洋里,转瞬间化作灰烬,除呛人的黑烟外,再没有能证明其存在过的证据。
可是我错了,错的彻底。
我所见的那玩意证明了,来自过去的梦魇至今都没有放过我。
它们仍如蛇般匍匐着前行,等待着哪日重新将我吞噬,拉回那个无光的可怖世界。
“……怎么可能!”
我一路向北逃亡着。
马修……
那时我所看到的……
那个东西,并不是马修。
不可能是马修。
即便那确实是他的脸、他的声音。
这些对于和他在这五年间朝夕相伴的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因此绝无假冒,或者错认的可能性。
可是。
马修,怎么可能会变成那种颜色!
那种和巴力西卜一样的颜色!
我咬紧牙关,强咽下自肺腑上升至脖颈处的尖叫。
随即,绿色的鲜血从七窍中涌出。
自我离开人类的集聚地已经多日。
三周前,我成功地脱离追捕我的士兵,离开了拜里尔帝国的区域,至今再没见过一个活着的人类。
我闭上眼睛,感受拂过我脸颊的微风。
这样很好。
我需要一个人待着静静。
如今视野所及之处,皆为一望无际的绿色。
身旁的树干一直蔓延到天上,遮蔽了云与日。
而身在林中的我,渺小如蝼蚁。
无力且卑微。
这里是贝利亚尔之森,分割拜里尔与列拉金的大森林。
我喜欢森林。
森林里各式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最后却归于宁静。
就像繁复的颜料混杂在一起,却化为纯净的黑般。
这种安心感,我无法在其他地方得到。
我行至溪水旁。
多日的跋涉再加上无暇整理,我早就变得蒙头垢面。
“那又如何……”我嘲讽笑笑。
“只需要逃走就好了。”
下意识地,我向水中投以视线。
时隔六年,再次凝视水中“非我之人”的倒影,
回忆终究又追上了我。
“以实玛,以实玛,听着……
“从今日以后,你将慢慢地经历化茧成蝶的蜕变。”
绿发的温和男性说罢,亲吻我的脸颊,掖好我的被子。他慈爱地抚摸我的脑门,祝福我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但我根本不认识他。
我想要哭泣,尖叫,救命,但却喉咙发哑,浑身无力,只得慢慢陷入这无尽的黑暗里。
和所有人一样,我曾经也有爸爸妈妈。
那一天,一位绿色的领主大人造访了我们破败的小家。
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我不曾知道,更无从回忆。
对于幼小的我,唯一清楚记得的事实,只有那时候每天都很难吃上一顿饱饭。
而那日,“承蒙厚爱”,全家大快朵颐了一番。
我生平以来没有这么饱过,这使得我瘫倒在地上。
父母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送至领主身旁。
……现在想来,我多半是被“卖”了吧。
但,我至今也无法产生半点怨恨的情绪。
因为看见了,那道别时他们眼里那闪着的泪光。
绿色的男人来自巴尔。
巴尔地独占优厚的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不曾受到接壤国家的侵扰,正是传说中的与世隔绝之处。
也因此,不曾有人来救我。
我的脸原本并不长这样。
我的头发,并不是像那个家伙一样的绿色。
那栋古堡里,每过一天,我就越不像是我自己。
每一日,我都愈发逼近疯狂。
我不曾得到过一丝自由。
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之中。
“以实玛……以实玛……”
他对我的脑子动了手脚。
或许是催眠,或许是疾病,或许是“魔法”。
我开始听见不存在的声音。
“听着。”
我不叫什么“涅墨西斯”,
但也绝不叫什么以实玛。
“冷静下来。灾厄将要降临。”
这无端的末日宣告惹我发笑——
我憎恨那终日在我耳边絮叨的诡异声音。
何时才能,怎样才能……
我……
我向前挥出拳头,击碎水中虚无的幻影。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
身体在尚未察觉之时陷入了狂笑。
那又能如何?!在我前方仍无路通行!
逃亡的时日能持续多久?我又能逃往何处?
这懦夫一样的心与胆,
是否也曾可悲地想过,
若是不曾逃离那里会如何呢?
我放弃了挣扎。
慢慢地,向那水中幻影消失之处坠落下去。
公元448年,列拉金王廷,维吉尼亚花园,塞巴斯蒂安·侯莫斯
我垂头俯视王宫花园水池中繁星的倒影,
看着它们时而变化排列成不同人的影子,时而回归为泡沫与碎屑。
我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嗯嗯,十二个女人一台戏,这故事真是越来越滑稽了。
滑稽,但是老套。只让人觉着乏味。
……早知道会演变成今天如此,我是不是该换一位“大人”效力呢?
我忍不住叹息。现如今木已成舟,实在回天乏术。
如果能换个愚蠢好应付的国王,我就可以有更多自由去干那件我应该干的事情了吧?
只是世上可没有如果。
除此之外,这里其他的国王会不会相信我也是个好问题。
安托瓦内特虽然近乎疯魔般地执着——只要是想要的事物,她必定会取到,无论付出怎样可怖的代价。
但也是多亏了她的独断专行,我才能在这时代还能享受到从前那种好待遇。
真是个典型的暴君啊。搞不好足以比肩那位贝尔芬葛莉娅了。
虽然被叫做“公主”,但实际上就是女王。不过,这也是她本人期望的结果。
我曾经听说过,一次她在花园中闲逛,不知怎的喜爱上了一股不知何处传来的花香。
她实在是太想知道那到底是哪一朵花的气味,于是她便把每一种花都连根拔起,自己一人挑选了整整一个下午。
列拉金皇家花园里的名贵花卉,她是一点也不珍惜。
但自己费心费力去做这种事情——那个皇家花园可是足足有一个小足球场那么大啊——倒也让人不得不惊于她的毅力。
那时她也才10岁而已。
不过说到底她为什么要费力去拔花呢。目的完全成谜这点,只能归结于她的任性了。
这样任性,但却执着的暴君公主大人,若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定会打下来吧?
不过对于民众,她倒未必是就个刻板印象中的坏君王。
百姓并不会在意君主午饭享用的是珍馐还是人肉,他们只会在意自己吃的是面包还是锯末。
只要能给人们带来平稳安定幸福的日子,那就是位好君王。无论君王本人是邪恶还是善良……有能还是无能。
就算是庸才,靠着优秀的大臣也能维持国家运转稳定。
那他们碰上杰出的安托瓦内特,可以说算是种福气吗?
安托瓦内特告诉我,她打算把那十一个女的全解决掉。
……倒也不必特地来和我讲吧。
“巫师先生,就没有更多的线索了吗?”
看来,她很不满我只告诉她几句模糊不清的谜语。
“公主大人,可不能滥用巫术啊……这种东方的神秘力量,呃,总是越用越不灵的。”
“但这样的话,巫师先生不就没什么用了吗?”
“啊哈哈,我只是说不能用巫术而已……”
我忍不住直揪胡子——虽然是假的。
“拜里尔北部的华利弗地区在过去以一种叫做‘推理’的奇术闻名。不知公主大人是否听说过?”
“略有耳闻。在你来之前,这间屋子是给一个叫科南道伊的‘推理家’住的……但他没有你这样的神力,所以有了你之后我就把他赶跑了。”
“哈哈。”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忘了我刚刚说的吧,公主大人。嗯。”
“这龟甲的裂痕占卜显示,十一人中有你认识之人。”
“真的吗?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哎呀……公主大人。记忆对于人来说,是相当暧昧的东西啊。哪怕就是神通广大的我,有时也会忘记自己原本打算做什么事情呢。”
“那只是巫师先生自己的问题吧。按宫廷医师的说法,恐是害了叫什么痴傻症的疾病吧?”
“呃,刚刚只是玩笑话,不必追究。”
“那么,因为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请告诉我吧,巫师先生。”
“……玛莉亚。她叫玛莉亚·杜伊。我敢保证,她的真名如此不会错。”
于是不出意外地,她露出极为困惑、但更多是不满的表情:
“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叫玛莉亚的人。
“塞巴斯蒂安先生,你究竟在拖什么?”
“公主大人,万分抱歉。这是本人能做到的极限了。
“名字这种东西,化名可以有很多,与灵魂绑定真名只有一个,所以我也只能查出来真名啊!”
她笑了笑,不乏有轻蔑之意。
“……比起她的真名,我还是更想知道巫师先生的真名。”
呵,我难道读不懂她想说什么吗:
“塞巴斯蒂安·侯莫斯。与其在这里狡辩,不妨拿出点更实在的东西来表示你的忠诚。还是说,你已经为自己找好下家了?”
绕太远惹她生气了。
但是直接告诉她的话,按我们可爱的小公主的性子,肯定马上就会动手,到那时候死无全尸都是保守情况。
她三年前就在公众面前残忍地处死过一个厨房打下手的女孩。当时我还不在这,只知道她被活活切成了一百片薄片。……原因似乎只是惹得她不开心了。
而问题在于,这么做搞不好会让“那家伙”生气。
我和他的关系还是有点接近朋友的……大概吧?
总之,出了这种事情只会让两边都难堪。要找个灵活的解决方式才行……
可恶!偏偏是这个家伙感应最强就顺口说出来了!
早知道换个人提才是的!都是我嘴快害的!
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嘶,不过我倒也确实有点厌烦了这样的日子——
正当我想着如何打发公主的时候,一个跌跌撞撞的仆人忽然闯进来。
“呃……公主大人,急报!
“有位自称玛莉亚·杜伊的人要见您!”
公元448年,贝利亚尔之森,“涅墨西斯”
稍早时刻。
“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勇敢地去面对一切。”
完全浸入水中之时,不知怎的,这句话凭空出现在我的脑中。
是马修。
这是马修以前曾经说过的话。
虽然十分可靠,但有的时候,他是个比我还要轻飘飘的人——就好像一团雾霭,能被微风轻易地吹散,从而自世界上消失,不留下一点影子。
我不曾过问他究竟受什么所苦。
只是看着那样露出空虚神情的他,就忽而觉得自己肩负起了什么责任似的。
然后慢慢地,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便萌生了一直陪伴他在身边的想法。
想要去支撑他……想要去鼓舞他。
……怎么说都让人害臊。实在是有些没有自知之明的想法。
我这种人……
连自己的脸都不拥有的人……
一直逃避的人……
有什么资格待在闪闪发光的他身边?
“你的确是逃走了——以自己的力量逃走的。”
那一天,我成功施行了策划已久的逃跑计划。
因为没有人会来救我,我只能自己逃出去。
我趁着那家伙沉眠之时,打翻油灯,引发大火。
然后远走高飞,将这些痛苦的过往一并甩到脑后。
“面对现实,现在去解决问题吧。”
……马修可不曾说过这两句话。
“如今只能由你来解决梅……”
“闭嘴,巴力西卜!我还没有懦弱到要你来指指点点。”
我猛地从河中站起。
这里的水不过没过我的膝盖。
尽管我憎恨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没说错。
矫情的时间结束,是时候该正视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