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唐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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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葫芦童寒夜游月宫

    若在从前,胡长生要腾云登月,不过一炷香功夫,可如今身重体沉,飞了许久,才止一百来丈,只得坐在云上叹气,道:“如今仙躯换了凡体,若要飞升驾云,比泰山还沉,今夜月宫,想是去不成了。”

    正叹息处,胡长生瞧见远处似乎有物,仔细去看,竟是一支凤头碧玉簪悬空,有扁舟大小,此时簪头坐了一人,也抬头巴巴地瞧着月亮。胡长生赶紧驾云过去,待近了才发现在坐是一男子,有四十年纪,长发垂腰,面如枯木。胡长生笑道:“这位道友,在下胡长生,我看道友眼神,不像是在赏月,而是在瞧些别的东西。”男子道:“在下商平,字游天,在此看一位故人。”胡长生道:“故人在月,自当往见,游天兄为何落寞于此,莫非你也去不成月中么?”商平道:“我虽去得,只是故人已然忘我形容,相见又有何益。”胡长生道:“你去得却不去,可惜我想去,却又去不得。”商平道:“小兄弟你已沾染尘气,为地力所缚,自然难得高升。”胡长生笑道:“小兄弟?只怕我比你父亲年纪还大呢。”商平道:“此言差矣,我与你同年出生,早你六月坠世,到如今天宝十四载,也是九百三十一岁了。”胡长生惊道:“你是何人,竟能识破我的来历?”商平道:“未证仙果,碌碌一修行人耳。小兄弟,你若真想去到月中,商某可祝一臂之力。”胡长生喜道:“真如此么,那快送我去罢。”商平一挥手,顿起一阵清风,托着胡长生就往月宫疾去,转眼已飞出二百余丈高,胡长生大喊:“游天兄,你故人是谁?我若见到了,帮你打个招呼啊!”商平摇头不语。

    清风既借力,胡长生便别云高去,须臾间已离大地千万尺之遥,此时凝神四顾,宇宙茫茫,无所终极,星光点点,似如棋子,而身下大地,已成一碧蓝之球,静悬宇宙之中,分外清丽。正看处,背后一大片寒白光辉袭来,冷气沁骨,胡长生猛然回头,便见皓月巨硕,其中有一片桂树琼林,未及细瞧,他身子一翻,就朝林中缓缓落下,等布鞋沾尘,站稳之时,他已身处琼林之内,抬头再看,则原先大地,已成空中月矣。

    桂树琼林深处,似有乐声传来,胡长生循声走去,便见林中有一亭台,亭中一老翁正坐饮酒,老翁七十年纪,须发皆白,腰背佝偻,穿一身赤黄锦袍,戴一顶皂色头巾,此时似乎心烦意燥,数饮杯酒不停。

    亭台之外,有十余女子拨弦操乐,琵琶锦瑟引箜篌,玉笛胡笳逗编钟,另有十余女子在树下起舞,婀娜身姿,衣袖流云。此间女子,虽皆容貌俊秀,却都素衣淡妆,神情冷寂,似不食人间烟火,胡长生猜来,该是月中仙姬,方致泠泠如此。然独有一美妇在舞,身披粉纱,腰环紫带,酥脂半露,玉足飞旋,娇媚之态与众不同。美妇三十余年纪,体态丰盈,眉目娇艳,此月宫至冷清寒之地,她却粉腮热颊,汗如挂露,未跳多时就吁吁浅喘,只得停下身来,奔去亭台之中,将桌上一木盒打开,自盒中取出一冰块,含进口里,方暂解体内燥热。

    美妇跳舞累了,就靠进老翁怀里,道:“三郎何苦焦急若此,家国大事,也不在此一时。”老翁恼道:“安禄山那杂胡,枉我视如子侄,如今竟然敢起兵反叛,一日未能将他五马裂尸,我便一日难消盛怒。”美妇道:“禄山儿果真背叛陛下了么?”老翁道:“先前我亦不敢相信,今日有平原太守颜真卿,遣使李平送来密信,信中安禄山使他调兵镇守黄河,字迹确是那杂胡手笔,我这才确知无疑。”美妇道:“禄山既反,陛下当何如?”老翁道:“我已令毕思琛往洛阳,程千里往河东,招募兵勇,屯蓄粮草,只待兵齐将至,去破那杂胡贼军,捉他来长安受死。”美妇道:“今日族兄国忠有言,道禄山之军,无非迫于贼威,其心犹属大唐,若天兵一至,必不劝而降,陛下不必忧心。”老翁道:“话虽如此,然满朝文武,我又该用谁平乱?禄山犹反,其谁可信?”言至于此,美妇忽然垂泪,道:“陛下恕罪,妾身收禄山儿为义子,然未察其怀狼子之心,而致今起烽烟之祸,妾身愚钝蒙昧,有愧于陛下圣恩,虽万死不能见赦。”老翁抱紧美妇,为其拭泪,道:“太真言重,你身居宫闱,哪晓朝堂之事,若论识人不明,谁又更甚于我。”

    胡长生在远处听了一阵,自语道:“此二人所说,似乎皆人间之事,他两个非月中仙人,却又是谁?”便有一女子道:“是乃大唐国天子李隆基,及其贵妃杨玉环也。每月十五,他二人来我月宫赴宴,已有七年之久。”胡长生一惊,见此女形寒体清,该是月中仙子,忙道:“在下胡长生,因闻月中弦乐而来,请恕不告登门之罪。”女子笑道:“月非我有,何罪我恕。我乃月宫仙吏夕沅是也,仙友既然来访,何必远立,请往亭中一叙。”便领胡长生往亭中去。

    这李隆基乃武则天之孙,李旦第三子,故人称三郎。昔武则天年迈病重,深居迎仙宫,政令皆由张易之、张昌宗传达,外臣难得入见。宰相张柬之乃与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率五百羽林军入玄武门,诛杀二张。斧钺临门,武则天于是传位于太子李显。李显乃武则天第三子,既即位,便立韦氏为后,许其参与朝事,韦后遂与武则天之侄武三思、昭容上官婉儿等人结党勾连,权炽朝野。四年后,韦后与其女安乐公主毒杀李显于内宫,及闻帝崩,群臣震动,恐韦后效武则天称帝登基,然无敢举事者。时李隆基年二十五,为临淄王,与其姑母太平公主相约起兵,并陈玄礼等诸将率羽林军入内宫,诛杀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宰相宗楚客及众党羽,韦后之乱既平,遂拥李旦为帝。李旦乃武则天第四子,即位二年,让于李隆基,李隆基乃称帝,尊李旦为太上皇。及李隆基即位,太平公主多参政务,有争权之势,李隆基遂赐死太平公主,剿其党羽,自此大权独揽,并更年号曰“开元”。李隆基先后起用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人为相,自此朝政井然,四方丰裕,万民富足,九夷献宝,开元之盛世,国中之繁华,乃亘古未有之奇景也,大唐至此,已是富丽极焉。李隆基功勋既就,乃更年号曰“天宝”,用李林甫为相,便以参玄宴游为乐,多付内外政务与李林甫、高力士二人。李林甫为相,独揽朝政十九年,赏罚由己,任人由亲,群臣忌之。及李林甫病亡,杨国忠为相,专权更甚,而李隆基犹以政务付之。至于今天宝十四载,李隆基已七十岁,临天子位四十三年矣。

    杨玉环年有三十六,幼在蜀中长成,后迁居于洛阳。杨玉环十六岁时,李隆基之女咸宜公主于洛阳成婚,杨玉环随亲眷赴宴,为寿王李琩所见。李琩乃李隆基第十八子,其母武惠妃深得帝宠。李琩既见杨玉环,心倾梦萦,乃求于武惠妃,武惠妃遂请李隆基降旨,当年即立杨玉环为寿王妃。李琩、杨玉环二人成亲,恩爱有余,至开元二十五载,武惠妃逝,李隆基因后宫无称心妃嫔,终日沉郁不乐,于是有人进言,称寿王妃杨玉环资质天挺,宜充掖廷,李隆基乃召杨玉环入后宫,时杨玉环十九岁,与李琩成亲方三年,李隆基则五十三岁矣。自杨玉环入宫,李隆基宠溺无甚,恩露独临,然终有碍于翁媳之名,于是先令杨玉环出家脱俗,道号“太真”,再另择韦氏为寿王妃,便令杨玉环还俗入宫,册立为贵妃,时无皇后,杨玉环遂独尊于后苑。自此以来,李隆基、杨玉环二人如胶似漆,日夜无离,共调丝竹,并弄舞乐,黯然乎三千佳丽,醉心于杨氏一枝。自杨玉环为贵妃,杨氏一门官爵累进,赐赏盈门,更不消题。

    却说亭台之中,李隆基与杨玉环见有客来,暂罢相拥,端坐问夕沅道:“这小友是何人?”胡长生方落座,便闻见一股淡香,似芙蓉花开,寻香看去,竟是杨玉环汗露所发,心中暗奇道:“凡人汗液,恶臭不堪,这妇人汗珠,却暗香袭人,难怪李隆基一国之主,也为她倾心。”又因李隆基有问,胡长生遂答道:“在下胡长生,乃仙界葫芦化生,今有九百三十一岁,是终南山楼观台,文始真人座下弟子。”胡长生说完,不由地朝杨玉环看去,只见她面如皎月,眉似柳梢,颊无胭脂而粉,唇比朱砂更红,虽三十年纪,仍天真烂漫,娇嗔惹人,胡长生赶紧收回眼神,低首不语,心内却驰荡难停。

    李隆基听说胡长生来历,双目放光,道:“仙友竟是文始真人弟子,果然神貌非凡,今日你我二人相会,想是前缘注定,请饮酒慢叙。”杨玉环忙添一杯新酒,递至胡长生面前,胡长生不敢看杨玉环,慌张接下,李隆基道:“此酒乃月宫桂花佳酿,非俗糟可比,仙友饮过便知。”胡长生浅尝一口,笑道:“月宫仙酿,亦寻常耳。往者我随师尊游历,曾赴元始天尊之宴,受昊天上帝之邀,尝瑶池西王母之茶,饮紫府东王公之醪。观音大士瓶中净水,九天玄女杯内霜露,亦曾饮过,比此月宫桂花之酒,不知好到哪里去也。”李隆基听得心旷神怡,赶紧问:“仙友真是道缘匪浅,令人羡慕,敢问你可曾见过太上老君么?朕李氏一族,乃老君之后,故我大唐,尊奉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以示不忘祖荫。”胡长生笑道:“老君爷么,见过那么十来次,有一回,他还抚摩我顶,说我童心可嘉呢。不过我倒从未听说过他后人的事,李耳之身,不过一化而已,凡间名利,丝毫不碍他心,你是李耳后人不是,老君爷也不会在意。”李隆基听之,稍有不悦,杨玉环忙奉酒请饮,李隆基浅尝一口,又道:“朕在人间,亦有诸多道友,与叶法善、罗公远、张果几人犹密,朕之亲妹玉真公主亦幼慕仙风,素受宝诀。他等诸人,皆道朕有真人之貌,非俗骨凡胚,不知在胡道友看来,朕与尊师文始真人相比何如?”胡长生笑道:“家师文始真人,怀虚于内,见朴于外,清静淡然,不着一物。你却双目精敏,杀意沉浮,欲念萦绕,执着贪求,与家师岂有可比之处。”李隆基听罢,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杨玉环笑道:“陛下贵为天子,一国之主,大唐蒸民生息赖于一身,自然无时无刻不牵挂苍生,图谋社稷,心中如何安宁。文始真人孑然独身,当然可清静自守。”李隆基乃叹道:“朕任重如山,故此难得清闲,遑论一心问道。然虽有悖于道修,而能施益于臣民,朕亦无悔矣。”此时杨玉环睡眼朦胧,轻偎李隆基肩,软声道:“三郎,臣妾不胜酒力,醉意熏蒸,不如今夜罢宴,早回长生殿歇息去罢。”李隆基遂向夕沅道:“既然太真欲归,朕亦请告辞。”夕沅道:“即送陛下回宫。”

    夕沅乃送李隆基并杨玉环走出亭台,升起一朵青云,谓李隆基道:“陛下,此时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矣。”李隆基道:“仙姬此言何意?”夕沅道:“如今安禄山起兵,天下战火弥漫,百姓奔走流离,陛下当以国事为先,不可流连我天外月府。待兵戈停息,陛下与贵妃皆得无恙,再来我月宫赴宴不迟,到时夕沅必以仙酿圣果相迎。”李隆基叹道:“朕有清静向道之心,奈何人间纷扰拖累。”叹罢杨玉环扶之登云,夕沅衣袖一挥,青云便托起二人身躯,高升别月,往人间归矣。

    送走唐皇,夕沅便归亭中,笑骂胡长生道:“你这顽童,不识人间礼数,把他惹恼了不是。”胡长生笑道:“是他自己心眼忒小,何以我怨?我向来如此说话,直言不讳,也不见有人恼怒嗔恨。”夕沅道:“你往日所言者,皆是仙人神将,他等清静无性,自然不会恼你。李隆基乃人间君王,权柄独执,左右近侍外臣,莫不谄媚逢迎,顺心博意,他可曾听过忤逆之言,顶撞之语,今日你直言不讳,当然遭你惹怒。”胡长生道:“我初入人间,哪晓得这许多干系。”夕沅道:“唐皇既走,你也该归去矣,你于人间还有诸多缘分,须要自去厘清。”胡长生只得起身出亭,夕沅也为他升一朵青云,胡长生问道:“夕沅姐姐,我何日可再来此月宫游玩?”夕沅喝道:“此虽仙境,你亦不可留念,若起私心,修行乃丧,长此以往,则仙躯堕为凡体,再难还归真性矣!”胡长生被吓住,忙道:“我不问了!”急急登云,继而云起升空,往人间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