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唐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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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达奚珣闭守洛阳城

    李腾空见黄氏四郎恳切求饶,便道:“你四人将今日吸食阳寿尽相吐回,日后可随我炼丹清修,赎回前罪,不准复行妖孽。”就放开四人,四人称谢,忙还阳寿去了。李腾空又使参拜众人起身,这才与李白相见,道:“太白,自颍阳一别,已二十余载矣。”李腾空乃前宰相李林甫之女,李林甫本为天人,受贬堕凡,李腾空系其弟子,随入凡间,投身为女,以佐修行。昔李白青年游历,曾与李腾空相见于元丹丘山居。李白此时酒已醒了五分,认起李腾空,叹道:“二十载过往,道友修行有成,我却仍浮浪天地,鬓白老矣。”李腾空道:“太白心有所执,故此难得清净,我今至此,是为玉容而来,她机缘已至,若随我修行,可有望得道于今世。”李白怔然,继而释怀一笑,道:“玉容若可成道,也是天缘垂恩。”此时那酒醉之人,都被黄氏四郎唤醒,众人便拥着李腾空、李白、胡长生,回到歇身之地。

    一妇人二十余年纪,婉润玲珑,见李白醉,忙来扶持,其后又有数人跟随,皆李白子女亲眷,李白指妇人,道:“此拙荆宗玉容也。”李白发妻许氏早年病故,遗有一子一女。次妻刘氏,成亲未久,便诉离婚。再妻韩氏,与李白有一子,后亦诉离婚。天宝三载,李白入宫未久,即遭李隆基赐金放还,于是顺河东游,而至睢阳,与友杜甫、高适相会于梁园,三人酒醉风发,各文诗赋,李白是时趁兴提笔,在墙壁写《梁园吟》一诗,落落千言,绪意激怀。后天宝九载,有女宗玉容,乃故宰相宗楚客孙女,时年二十二,姿颜淑蕙,因媒聘皆拒,故大龄未婚,一日偶游梁园,见人欲粉抹墙壁,而睹壁上《梁园吟》一诗,因宗玉容慕李白才气久矣,不忍见毁,乃掷白银千两,购此墙壁而归,时人皆异,口耳相传,李白闻之,忙鞭马来访宗玉容,二人一见相倾,遂结连理。夫妇志趣相投,皆有道心,于是日夜亲腻,以诗文论道为事,独梦于深院之内,无意乎门外纷扰,恍然至今,为燕军铁蹄惊破,已有五年光阴矣。

    李白引荐宗玉容毕,又指李腾空与胡长生道:“此道友李腾空与胡长生。”宗玉容与二人见礼,胡长生一看她面容,就笑道:“我认得你!”宗玉容道:“恕妾眼拙,不记得足下。”胡长生道:“大约一百年前,南岳夫人在王屋山宴客,我曾见你于座中奉茶。”宗玉容笑道:“我今年不过二十七岁,那会有百年前事。”李腾空便道:“玉容,你前世乃天界仙子,时有仙神聚宴,论及人间诗赋,吟太白‘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一句,你遂感而心动,钦慕才气,于是受罚降世,与太白为妻五年,了此尘缘。”言至于此,李白与宗玉容含情相望,宗玉容慨然道:“原来梁园一会,早有机缘。”李腾空道:“玉容,你与太白五年夫妻情满,罚期已到,可随我修行去矣。”宗玉容听罢,笑道:“此流离奔走之际,玉容怎忍与夫离别,独身脱去。若论向道,愿与太白同往,或共成大果,或齐堕轮回,玉容皆无悔也。”李白闻之,感怀泣涕,道:“玉容若有道缘,自当往寻,莫要为我自束。太白潦倒半生,醉酒度日,仕途修道,两相遗失,何敢拖累于你。”宗玉容道:“若未与君相厮守,便在蓬莱又何如,不过千年清苦,一桩孤寂而已。”李腾空叹道:“玉容既不肯去,我又如何强求。若是日后你了结尘缘,仍愿寻道,便来庐山见我。”说完,升一朵云,携黄氏四郎去了,众人见此处云起,又皆围来叩拜。

    李腾空既去,人群中有素慕李白名望者,前来邀饮,李白性好交友往来,便去与众人对酌舞剑。他走远了,胡长生便谓宗玉容道:“你可知堕入凡间,想复归仙境,艰难万分,我都恐惧难以再回,你怎么仙缘临头,反而推辞了去。”宗玉容问:“胡道友,你可曾有过人间依恋,亲爱纠缠?”胡长生道:“我向来随师尊左右,哪有这些东西。”宗玉容便叹道:“待你动情之时,自然不言而明。今安禄山叛乱,我与太白自睢阳西奔,虽曰逃难,其实太白致仕之心未忘,故欲至长安,以候天子召见,而成身后之名,我虽知他谋望难成,又怎忍劝阻寒心,故相随之。太白生性潇洒,不事俗务,我若随李腾空去,谁又照料于他。便在庐山修行,而心中挂念不止,清净也是妄谈,不如身心皆留在此。既然我本为仙女,为太白而降世,今又怎舍别他而去。”胡长生听罢无言。

    却言天明,这一众流民又复登程,往洛阳进发。辛巳日,小寒,北风渐紧,雪尘飘零。河南尹达奚珣令士卒于洛阳城外开凿深渠,杂立木刺,并高垒城垣,储备箭矢滚石,以御安禄山大军来攻。且闭四门,不许流民涌入,防有安禄山细作混进,于是城外数千流民哀泣哭求,请辟门相纳,军士只顾修筑工事,不作理睬,见哀求无应,众人只得绕城西进,仍向长安,胡长生便谓李白,道:“我虽法力微浅,然亦有神通,若你等真想入城,我可驾一顶薄云相载。”李白道:“太白家眷繁多,怎劳道友费心,且我等欲西入潼关,本就不必在洛阳久留。”胡长生道:“既如此,我便自去了。太白兄,有缘日后见了。”言讫摇身一变,缩的只有拇指大小,在万脚丛中穿过,然后瞒着守卫士卒眼目,从城门底缝钻进去了。

    却说胡长生方走,就见城门稍开,一队快马自城中奔出,蹄声碎地,马鸣凄怆,当先一士人扬鞭大喝:“拦路者退下!”鞭声清脆,吓得一众流民左右逃窜,让出一条路来,马队顺路疾奔,李白在人群中忽然认出那扬鞭士人,高声问道:“官人可是张叔求兄?”士人乃李隆基新任河南节度使张介然,字叔求,饱读经书,刚直不阿,他曾与李白有数面之缘,此时听人呼唤,勒马四顾,见李白在道旁招手,赶紧翻身下马,来与李白道:“竟是太白,长安一别,又数年矣。”李白引妻儿老小相见,问道:“叔求兄慌张行路,却是为何?”张介然道:“圣人任我为河南节度使,领河南诸郡围剿安禄山叛军,我今特赶往陈留上任,早做防备。”李白喟然叹道:“君可投身救国难,白也浪迹山野中,虽思效君,无缘面圣。”张介然道:“此值山河动荡,主思贤臣之际,太白若去长安相候,该有恩泽垂临之期。”李白道:“白西奔也正为此。”张介然道:“太白,军情如火,不可稍失,我须往陈留去矣,待日后逆贼伏诛,叛军受降,我等再聚长安,煮茶论诗。”李白闻之,拱手相送,满目垂泪,道:“白在长安,静候叔求兄凯旋佳音。”于是张介然登马,扬尘而去,李白则与家眷裹挟人流,仍往西行。

    而胡长生进了洛阳城,就在一角落变回常人大小,四处闲游。方才城外,犹为地冻天寒,凄风苦霜,此时城中,却是往来热闹,行人不绝,且四处红灯垂彩,酒热肉熟,竟还令他在这寒冬腊月,生出几分暖意来。

    要说洛阳,果然是东都气派,楼宇连瓦,飞檐相斗,人声鼎沸,粉香扑鼻,繁华昌盛之貌,岂是那河北荒凉之地可比。凡有街道,皆是青石铺地,洒扫整洁,两旁酒楼布庄,锦旗摇风,壮士执门威武,仆役奔走殷勤,而沿街货摊,列着四方搜罗之珍玩,七海汇聚之异宝,少不了碧眼胡人叫卖,耸鼻夷商夸谈,至于往来老少,莫不是蜀锦为衣,蚕纱做裳,金镂簪头发中卧,玉璧环佩腰上悬,个个嫩脂细肉,无半分辛劳之貌。

    胡长生本还以为,安禄山大军南下,这洛阳城惊慌之中,或许十室九空,不见过往胜景,可如今一看,虽也有些店铺闭门歇业,然皆无碍于熙攘之貌,胡长生一走入大街,就见往来人群如过江之鲫,男男女女结伴相游,自他身边经过,言笑晏晏,毫无忧愁,一刹那间,胡长生竟就在人群之中迷失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瞪着眼睛观览新奇之物,一边扫看一边走着,一条街连一条街,一道巷通一道巷,如此走马观花一个时辰,仍不能遍赏洛阳之繁茂,犹然在人群中打转,若回想起来,所至之处,无不是斑斓缤纷,新鲜有趣,只有几条逼仄窄巷,里头挤着些贫贱之民,衣衫褴褛,畏缩于寒天冷风,蓬头垢面,有别于辉煌荣华,不过他等都躲在阴暗之处,若不是有心窥探,谁也瞧不着他们,因此于这盛世洛阳,大概可以忽略不计了罢。

    若说洛阳之盛,最紧要的便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包,胡长生方觉着肚里空落,鼻尖就嗅到一股香气,徇香探去,还以为是个小吃铺子,及走到了,在眼前的,却是一整条烟火蒸腾的大街,满满当当地挤着摊点木车,煎炸烹烩无所不包,酸甜咸辣百味俱全,喜得胡长生撒开了步子跑进去,掏出当时朱浣赠给他那一袋铜钱,这里买个炸肉饼,那边拿只烤山雀,在里头耗了小半个时辰,将肚子吃成个圆球,这才心满意足地晃荡出来。

    胡长生用一根木签剔牙,且道:“虽说明知这人间百味,都是令人口爽,得一时之欢愉而已,可是吃在口里,就是叫人欲罢难耐,难怪仙神真人都要躲的离人间越远越好,否则一个不慎,就被勾引下来了。”正走在街上,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有人自他身后拍了他左肩一下,胡长生回头,便见是一男子,三十年纪,穿一身蓝袍,双目明澈,须髯清疏,自有一番风雅。胡长生问:“你是哪个?”男子便拱手行礼,声润行端,道:“在下日本人氏,叫做小野有幸,初来东都洛阳,欲往白马寺观游,可惜不识路径,因此唐突打扰,恳请足下指点方向,小野不胜感激。”胡长生道:“你问别人去吧,我也才到洛阳,那个马什么寺,我听也未曾听过。”小野有幸又复行礼,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再去问过别人,这位兄台,就有缘再见了。”言讫,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