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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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分歧

    直到此时,彭易上才明白自己被叫回来的目的。

    数月前,还在战场上效命的彭易上收到了一封家书,寄信人不是他的兄弟姐妹,而是居住在洛山的四爷爷,家族中他爷爷最小的弟弟。

    信中的话全是瞎编乱造,重点全落在开头的速归二字上。在这样一封沉痛诉说他四爷爷如何因病去世的落款上,还龙飞凤舞地写着彭雨海三个大字。

    那是他四爷爷的名字,字迹也是他四爷爷的字迹。

    现在,他明白了,为何彭荫上回到家后,视线从不在彭武上身上做任何停留。

    两人都察觉到了开始的信号,但两人的分歧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自己回来这事大概是大哥安排的,也没跟小妹商量。

    形势到了,陵山的混乱已经无法逆转,杀人抢地永远是增强实力的最好方式。

    犹豫了一会儿后,彭易上已经有了决断。他是夜行人,家族将他培养出来,就是为了铲除所有威胁。

    “不用那么麻烦。我去把土匪清掉,消息便能封锁住。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问题,人是全杀了,还是留多少。大哥和小妹,你们拍板决定。”

    一听彭易上同意了这个方案,彭武上喜出望外,丢掉烟头一脚踩灭,他实在不想和自家小妹再掰扯下去了。“不用留,一个都不用。只要老二你能解决那群土匪,剩下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扩大队伍,除了需要武器人手,更重要的是粮食的供给。田地太少了,人口还要增加,每一个新诞生的婴儿在彭武上的眼里,既是希望,也是一份份不断累积的沉重负担。

    两人同时把目光放在那娇小的身影上,彭荫上背对着,她的嗓音还是那般软糯,此刻却带着冷意道:“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屠掉一个村子。”

    深吸口气,彭武上用力拍打自己的脖颈,已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了。他一咂舌,刚想反驳就被彭易上伸手拦下。

    “小妹想留多少?”

    一缕气息吐散烟圈。“最少,也要留一半。”

    “一半?!”彭武上只感觉心中燃起无名的怒火,灼烧着每一寸血管。他提高声调大吼道:“小妹!你到底想做什么?杀了老的留小的,还是杀了小的留老的?留一半来报仇吗?你怎么不给他们递刀子,把你哥我一刀给捅死!”

    宴席越来越热闹,模糊的歌声在山间响起,那是一片沉寂的骚动。

    彭武上的愤怒还在继续释放。

    “天天看外面人写的东西,全是跟我们陵山不相关的。我告诉你,在陵山,没有什么歪门子思想!这片地只能养活那么多人,他们沙沟人今年不死,到了明年后年也得死。”

    磕了磕烟斗,挨完骂的彭荫上面无表情站起身,想提前一步离开的却是彭武上,但两人还是没有迈开脚步,等待最后的决断。彭易上的到来,终于让他们吵完了这场架,现在也需要他来为这件事提称。

    “一家人没什么好吵的。沙沟的人,杀一半,留一半。留下的那一半里,如果有敢闹事的,我亲自负责。”

    彭易上做出承诺,兄妹二人表情各异,显然都有些不满,但也没有再反对,毕竟再争执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一个村子的生死就这样定下来,不久之后,这个名为沙沟的村子将注定遭受一场血腥的屠杀。

    广场上的宴席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之后,喝了几碗酒的年轻人们爬上祭台唱起歌,又被长辈们呵斥着赶到一边,禁止他们在祭台上疯闹。还有小孩子跑去抓祭祀的人头,也被一同抱了下来。

    主人家不在场,该守的规矩更不能落下。

    石板路上是雨滴的凹痕,缝隙间有野草冒出了头,低伏着,慢慢展开嫩芽。彭毕上静静走在街道上,一点点抠落衣服上结块的血痂,几条黑狗前呼后拥,快速从他身边跑过,它们也想去宴席场上分一杯羹。

    来到一间茶楼的屋檐下方,彭毕上停下脚步,又搓了一把皱巴巴的衣服,回身对林光安问道:“林先生,这种杀人指标只有我们陵山才有,对吗?”

    “不好说,你们的习俗很原始,文明像是被扭曲过。至少在我看来,这是极其野蛮和落后的。”

    认真思考过后,林光安给出客观的评价。他很清楚,彭毕上是在质疑,这倒是个很罕见的现象。一位陵山的少年没有接受成长环境所带来的观念,在手上沾染鲜血过后产生了对合理性的思考。

    “杀人不好,先生。起初还有点高兴,但当我坐在地上喘气,慢慢放干血准备割下他们的脑袋时,我害怕了,不知道在怕什么,我感觉那片林子好像到处都是我的呼吸声,或者是别人的呼吸声。”

    “我害怕地逃跑,我是一路跑回来的,先生,割下脑袋就跑了,我不敢停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会追上我。”

    彭毕上颓废的坐在石阶上,他空有魁梧的身躯,却并不勇敢,他也很怕被哥哥姐姐看穿自己的懦弱。

    按寨子里流传的说法,他们一生要杀三次人,一次是在成年;一次是别人来杀自己;还有一次是自己想杀别人。彭毕上觉得难以忍受,这样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想经历第二次。

    作为外来人林光安自然不用参与这样的习俗,但他跟某位老人探讨过,这习俗时有时无,从来没连续过,很像是动乱时代下类似于易子而食的规矩。和平年代大家都不会提这一茬,但一到吃不饱饭的时节,磨刀之人总是心照不宣地看向彼此。

    轻轻把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林光安深吸口气,低下眼眸,神情很是纠结。

    林光安不敢安慰他,在陵山这个地界,给少年培养道德观念是一种奢求。他的哥哥姐姐们,身上早已看不出道德的痕迹了。异类的思想会引起这些人的警觉……

    在陵山有一种名为养蛊的秘术,是把多种带毒的生物放在一个狭小的环境里,任其互相杀害,人们把活在最后的毒物称为蛊。倘若能从高空俯视,陵山或许就是天然的养蛊环境。

    “毕上,你必须要适应这些。你生活的地方就连丛林法则都不会遵守,老虎吃饱了会打盹,人是做梦都想得到更多。当然,你一直都是个善良的人,这很好。”

    “但你也要记住,你的哥哥姐姐为你遮挡了很多风雨,你不能让他们失望。如果你完成不了成人仪式,外面的敌人就会把你当作家族中的软肋,你应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话说的已经很直白了,学会承受,学会沉默是彭毕上成年的唯一礼物,哪怕他并不愿意接受。

    见彭武上派人来找自己,林光安揉了把彭毕上的脑袋,温和笑了笑,起身离开时说:“去和同龄人多聊聊吧,喝点酒,暂时遗忘烦恼会让你好受些的。”

    赶往祭台,寨民们大多已经吃完了宴席,只剩下了一群大老爷们还在喝酒。经过彭武上允许后,老人们和年轻人来到堂前开始唱歌跳舞,将未烧完的木柴堆在一起,点燃了篝火。

    单独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彭武上自顾自地开了坛酒,好几位大娘连忙去帮他端来早已备下的还热乎的饭菜。正吃着,听着歌声,彭武上见林光安走过来,放下碗筷擦擦手,将凳子搬到自己旁边。

    林光安刚一坐下,彭武上就给他倒了碗酒。

    “开导我弟去了?”

    “嗯,没什么问题。”两人碰杯,喝了一大口酒,林光安夹了块肉,肉膻味重,放的佐料也重,但用来下酒很是合适。

    彭武上吐出骨头,对林光安抱怨道:“还不是他姐性格太强势,一天管这管那的,搞得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默默看了他一眼,林光安指向祭台说:“你应该仔细看看他带回来的人头,一个个牙齿稀疏黝黑,那不是拿来凑数的,保准是抽大烟的老土匪。我是真后怕啊,不是怕恶人,就怕他遇到这种狡猾的老土匪,现在外面太危险了,年轻人不能光有男子气概,你这当哥哥的,难道不应该先教会他学会小心谨慎吗?”

    一摸脑门,彭武上仔细回想过去马队成员们的死亡原因,觉得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你说的对,我得谢谢你。”

    两人又喝了碗酒,看着载歌载舞的寨民们,彭武上拉近两人的距离,悄声道:“老林,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出一个主意……”

    附耳过去,林光安是越听越心惊,表面上却是不显露。土匪们谋财害命为祸一方,做事却远远不及彭武上这一家子心狠手辣。

    “土匪我二弟会负责。我手里一百五十号人,都有枪,加上宋家那边五六十号人,还有到时候我四爷爷也会带二三十人过来。这两百多人,杀个沙沟不在话下。”

    说到激动处,彭武上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带上了肢体动作,一板一眼地继续对林光安说道。

    “本来杀完所有人了事了。是吧,把人赶一块,别吓到山里去,那就懒得找了。人聚一块,骑着马来回跑几圈,保证能全踩死。可我妹子非要留一半,唉,她老是在意她那个名声。这一半怎么杀,怎么留?难不成……抽签啊?”

    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连彭武上都被气笑了,接连打了几个酒嗝。

    林光安反倒是面色凝重,他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合理了,彭易上一回来就有动作,就像是早已安排好了一样。只是陵山这地方消息不灵通,他暂时也不知道外面的状况。

    而这一切,是否与那几具未公开埋葬的尸体有关,林光安也不敢去胡乱猜测。

    过去听旁人谈起彭易上夜行人的身份,林光安只当是一种内卫般高手角色。直到他亲眼看见彭易上杀人,现在彭武上又理所当然的把土匪交给彭易上处理,这才明白自己低估了夜行人所代表的意义。

    林光安有种预感,众多的谜团或许只能在这位彭家老二的身上解开。“我帮你想办法,你帮我实现一个心愿,成不?”

    “呵,林先生有好主意了。”彭武上笑着伸出手指,另一只手搭在了酒罐上。“条件,心愿,都可以提,只要是我能满足的。”

    他是不是以为我要钱啊。见彭武上这副土财主的姿势,林光安无奈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二弟这么强是怎么练出来的?”

    “啊,夜行人的事……”彭武上挠头,林光安的想法还是那般出人意料。不过夜行人训练出来的目的,不是单纯为了对付人这一生物,他还是知道的。“这个我确实了解不多。额,下次有空,我介绍我二弟给你,你们好好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