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济德堂门诊。

    季晓霜推开会议室的门，只见众人已经入座，夏雨彤正站在大屏幕前对各门店本月的效益进行汇报。看见来人，夏雨彤脸上的笑容微变，朝她无声地打了个招呼后，并没有停下口中的话。

    季晓霜环视了一圈，前排何翊旁边靠窗的位置还空着，便一路放轻脚步，贴着墙边走了过去。刚坐下，何翊就关切地小声问道：“去哪了？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事了。”

    “上午出门去市郊那边办了点事，差点忘了要开会，实在抱歉。”季晓霜拢了拢因一路奔波而有些凌乱的秀发，靠在椅背上道。

    “市郊？”何翊微微皱眉道，“下次有事我送你去吧，那片有很多地方最近都在施工，人少，不安全。”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岂敢劳动你这‘大忙人’？”季晓霜笑道。

    “你的事，我什么时候都有空。”迷离的日光照在何翊脸上，空气中细碎的尘埃穿过他的发间缓缓向下沉落，他的笑容像是时光中不朽的温暖，定格在漫长的冬日。

    季晓霜笑了笑道：“够义气。那好，下次你来当司机。”

    “没问题。”

    “说真的老何，这么多年身边的好朋友来来走走，也只有你一直陪着我……谢谢。”季晓霜真诚地说道。

    “嗯哼，你要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事还有我这个朋友在，所以别客气。”何翊扬唇一笑。

    “好。”

    “院长，本月各店的情况就是这样，您看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未说出口的话被夏雨彤打断，何翊马上回过神来起身道：“我这边暂时没有要补充的，嗯……接下来各科室负责人简单说一说吧，就从内科开始。”

    季晓霜从包中取出记事本，向大屏幕前走去，正好与往回走的夏雨彤擦肩而过。余光所及，她看到夏雨彤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有冷漠和些许不满。

    来不及细想，季晓霜看着本上的第一条开门见山道：“最近是换季的时候，内科这个月接诊的患者比较多，大家都辛苦了。针对下个月内科的工作，主要就是在日常治疗中加入之前开会时与大家商议过的贴敷疗法。中医科这边已经提前调配好了贴敷用药，在这两日会给我们做一个专门的贴敷用药培训，到时候如果有疑问可以直接提出来，我们面对面解决。”

    说罢，她看向元岐。元岐对她点了点头，依然秉持着清冷的作风，“嗯”了一声向众人表明态度。

    虽然这事在之前他们就已经说好，但在众人面前，季晓霜毕竟是“新官上任”，总归心里缺少了一点底气，有了元岐的现场响应，她心里踏实了一些，又继续道：“除此之外，在工作中发现的问题我也不得不说一说。目前我们提倡的是电子化办公，这样便于处方存档，也有利于长期保留患者的信息。但我看到，内科的一些老师还在手写处方单，我理解大家从前手写惯了，毕竟我们都是从那时候走过来的。现在有了更为便利的条件，希望大家能利用起来。”

    左侧几名年轻的内科医生点点头，表示很赞同她的话，而坐在靠前的几名老医生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陶冕代表老医生站起来道：“季老师，我知道你说的是我们几个，但是就像你说的，已经手写习惯了，用电脑还未必比手写快。以前那么多年都是用纸质处方，该保存的也都保存下来了。”

    “不是我们不用，是岁数大了，实在用不明白这些电子设备。”另一位老医生附和道。

    “贴敷还没弄懂，又要用电脑……”

    “问题不在于是否保存，而是在于是否正确地保存。大家作为医生，应该都明白纸质处方的益处和弊端——写容易，改更容易。也许平时并没有什么，一旦产生纠纷时，若是处方有涂改痕迹，事情就很难说得清。换句话说，电子处方更有利于保障大家的权益。”季晓霜道。

    “季老师，您是从大医院来的，见的事情肯定比我们多，谨慎些也没有错。但我们是个体门诊，哪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

    何翊道：“但凡和患者相关的事，没有一件不算事，也没有一件是小事。”

    “院长说得很对。”夏雨彤道，“现在的患者很挑剔，我们如果不在细节上做得严谨，一旦产生纠纷，即使错不在我们，也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你不相信我们？”老医生瞪眼道。

    “小夏不是这个意思，我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案例吧。十多年前，我朋友的同事接诊了一位患者，那位患者以往的药物用量都是两毫克两支，但那天门诊新换了一种药，是四毫克一支的，患者以为医生开错了用量，就自己把处方改了，输液时出现了休克，被送去抢救。后来家属追责，卫生局介入调查，发现了那张被改掉的处方，医生无法说清楚这件事，只能糊里糊涂地被免职。直到一年后，患者出于愧疚，在家属的陪同下来到医院说明原委，这才沉冤昭雪。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引以为戒。”

    何翊说完，大家都沉默了，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季晓霜又说道：“几位担心的不会用电脑，我想可以这样。你们都是资深的带教老师，目前也都有在带新人，就由年轻的医生们负责把自己的老师教会，这样如何？”

    “我觉得行，我愿意。”后面的一位年轻医生举手道。

    “我也觉得可以。”

    “好啊，没问题。”

    季晓霜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向陶冕等几位老医生。

    “那就试试看吧。”陶冕不情不愿道。

    “但愿别搞出什么幺蛾子。”旁边的人嘟哝道。

    其他两位老医生默认地点了点头。

    季晓霜心中紧绷的弦这才慢慢放开，重重地松了口气。

    会后。

    何翊与夏雨彤和蔡曼筠率先走了出去，交谈着有关下个月妇科外出培训的事。

    季晓霜整理了一下包里的资料，又去了趟洗手间，待走回会议室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心中有些空落落的，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开来。

    她叹了口气，把门关上，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的走廊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在离她不远处停下。

    季晓霜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而清瘦的人影背光而立，身上的白大褂被落日余晖染成了迷幻的橙黄色。她走过去，看到是元岐后，微微一笑道：“元老师，还没走？”

    “嗯，今天值班。”元岐点点头道。

    两人放慢脚步并肩而行，向楼下走去。

    想着刚刚会上的事，季晓霜的神色略显疲惫。虽然她刚到济德堂不到一个月，但已经和年轻的医生们打成一片，大家很喜欢也很敬重她。可对于内科这些老医生来说，很多都是已经退休的医生，因为在家闲不住便来济德堂上班，说白了就是找些事做。他们不在乎收入，也懒得去经营人际关系，这样“无所畏惧”的人管理起来并不容易。看得出来，他们对于季晓霜没有丝毫客气的意思，还是看在何翊的面子上称她一声“季老师”。

    实际上，医生这个高级知识分子群体是最难管理的，大家看重的不仅是领导者的技术水平，还有超前的眼光和为人处世的能力，这些都需要日久见真章，正如人心需细品，不是一时片刻就可以窥见全貌的。

    哎，还是慢慢来吧……季晓霜揉了揉太阳穴。

    一个走神间，她踩空了一阶台阶，眼看着就要向前倒去，却被拉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淡淡的梅香飘入鼻腔内，是寒冬凛冽、雪满华庭的感觉，正如面前的人一样清冷，让她想起了一个词——闻香识人。

    元岐的瞳孔微微睁大，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季晓霜略显惊慌的面容。一瞬间，大脑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一些模糊的记忆和眼前的情景重叠起来。

    见元岐还在皱眉发愣，她连忙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有些无措地尴尬一笑。

    “你……没事吧？”元岐缓缓放下双臂，上面还残存着季晓霜发间的幽香。

    “没事。”季晓霜勉强地挤出笑容道。

    见她沉默了，元岐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走过去与她一同靠在墙边，闭目沉思。

    他依稀记得，那年在锦城医院的电梯旁，似乎也是同样的场景。他救了一名女医生，却因为忙着去开会赶时间，并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她头发上清淡的白玫瑰香味却神奇般的一直留在他的脑海中。

    刚刚……他忽然睁开眼睛看向季晓霜，却发现对方原来一直都在静静看着他。熟悉的白玫瑰花香再次涌进鼻腔，他的眼神在落日的浮光中显得更加深邃了些。

    “你……想起来了吗？”季晓霜的话如一根羽毛般轻轻飘进了他的心中。

    “是你。”他的语气笃定又带着一丝惊讶。

    季晓霜的脸上渐渐展开笑容：“嗯，是我，我的……救命恩人。”

    两人对视着，不约而同地淡淡笑了起来。

    “谢谢。”季晓霜郑重地说道，又转变语气用日常那样温和的声音道：“谢谢……”

    “为什么是两遍？”

    “当年来不及说的谢谢，今天当然要一起补上。前一句说给还是‘路人’的你，后一句……说给现在的你。”季晓霜眨了眨眼睛。

    元岐稍加思索后，嘴角微微上扬，也分为两句回应道：“不客气。你没事就好。”

    先是正经，而后更像是带了一丝关切。季晓霜心中升起一丝暖意。

    见她虽是笑着，眉间却并未舒展开，元岐又道：“人这个群体就是如此，你无法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也没必要让所有人都满意。”

    季晓霜的眼神黯了黯，良久，才沙哑地开口道：“虽然说一破一立间注定要有阵痛，但是……也许我做得还不够好。”

    “慢慢来，会好的。我……相信你。”元岐的声音里难得有一丝温柔。

    季晓霜眸光微动，半晌，轻轻笑道：“嗯。”

    暗红色的晚霞又浓烈了些，昏黄的光洒在两人身上，像是一对泛黄的雕塑被镀进了墙里。

    他们不再说话，静静看着街灯一排排地亮起。

    一天又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