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气还没消散，安丰县走出一骑，马朝端坐在马背上，双手拢袖，任马儿自顾自的出城。

    “这呢！这呢！”远处官道上，叶瑶远远的冲他招手。

    “驾！”马朝双腿一夹马腹，身形随马儿奔跑而起伏，“吁，怎么一大早就走了？”马朝笑着把袖中的牛皮口袋丢给叶瑶。

    “嘿嘿，”叶瑶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不是怕到时候人多吗？我这人就是脸皮薄。”叶瑶接住牛皮口袋，发现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草长莺飞时，时岁最爱人。

    两人骑着马，缓缓而行。估摸着是起的太早，叶瑶没什么说话的兴致，马朝索性闭眼养神，反正马儿一个脚印踩一个脚印的走。

    “不知道再回来，是什么时候了。”叶瑶还是藏不住不舍，揣着手说道。“这片片桃花，来年又为谁红。”

    马朝睁开眼，没接这个话茬子，说起另一个事，“那龙文山庄就在龙城以北五百里，说起来也算是天子脚下。”

    “龙文山庄…”叶瑶呢喃着重复这个名字，“诶？不对啊，我们去龙文山庄用什么理由啊？别人那么大一个山庄，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进去找人吧。”

    “报名字呗，你就站在别人山庄门口扯嗓子吼，就说‘我！叶瑶！来找谢昀！’”说罢，还学着叶瑶的模样作势开吼。

    “滚！”叶瑶不免满脸通红，恼羞成怒了。

    所幸，时辰尚早，长道无人，不然可不得引来多少诧异眼光。

    “邝一行信里说了，那谢昀可能是庄主谢雨杰的独女，你别到时候都走到别人山庄门口了，却被未来老丈人直接给赶下山去了。”

    “滚滚滚，什么老丈人，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叶瑶作势要踢人，心里七上八下，就见过一面，到时候去了，认不认得自己都不一定呢。

    “接下来怎么走啊？”叶瑶闷了一会，抬头问道。

    “沿着官道走呗，前面四百里便是杜子关，出去后，往西走经清凤城，清凤城就是龙国西南最外城，我们直接进华雪国，从而北上，便能直达龙城，后面就去你心心念念的龙文山庄，说不得那个时候你心心念念的谢昀姑娘尚还没回庄子呢。”

    “还要去华凉山呢。”叶瑶补充道，去华凉山……去看看爹娘？

    …………

    “小姐，你说他就是你梦里的那位公子啊。”侍女拿着水壶蹲在溪边装水，扭头对坐在青石上发神的谢昀问道。

    “对呀对呀，”谢昀点点头，好看的眉眼却带着疑惑，“小悦儿，你从他身上感受到剑意流动了吗？”

    名叫赵悦的侍女听到此问，偏着头思考了一会。“我不太确定，但是他确实是个习武之人，一身气息圆满自如，但是剑意这东西本就应人而异，小姐，我确实拿捏不住呢。”

    谢昀点点头，脑海中不禁浮现叶瑶的面庞，“南烛……南星，”在她腰间的长剑却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她的呢喃。

    “小姐！小姐！”赵悦连忙叫住谢昀，同时身形晃动，将其腰间长剑拔出。霎时间，剑光嘶啸而出。

    “啊？”谢昀顿时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看着赵悦，“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走神了……”

    赵悦此时神色凝重，一身气息散发而出。在她的身后出现一个虚影，正是武夫天地！

    或者又可以说是，剑气身！

    她的剑气身将玟宗剑上嘶啸的剑气一点点地驱逐回剑身里，两者交锋间波波剑气激发，竟是将前面的那条十米宽阔的小溪截流而断！

    半晌，玟宗剑上的剑气终于是尽数回归，赵悦才深吸口气收回剑气身，她的额头密布着一层层细汗。

    “没事吧，”谢昀赶忙递过手绢，将玟宗剑轻轻收回剑鞘。“好奇怪啊，方才我不过念了两个名字而已，怎么剑气也激发了。”

    赵悦神色凝重，擦了擦额头的汗，“方才那股剑气涌动之强烈，丝毫不亚于上次小姐从梦中惊醒。小姐，你上次到底梦到什么了。”

    “啊？”谢昀一愣，“就是梦到自己被困在一处大雾里呼唤一个叫做南烛的人，然后有人回应我，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大雾散去，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南星，我回头就看见了那位自称叶瑶的公子……”

    谢昀顿了顿，斟酌片刻后道：“我看到他的样子，我觉得好开心好幸福，可是又有一种无名的愤怒从我心里涌现，或者说像一种悲伤？玟宗剑仿佛感受到我的愤怒，自行出鞘斩向叶瑶，或者叫南烛。再然后你就将我叫醒了。”

    赵悦听罢沉默片刻，这些她已经听谢昀讲过一次了，当时她只是以为玟宗剑上上一任主人的执念太重，导致谢昀这样的剑灵体自行引发剑气，让上一任主人的执念进入了谢昀的梦境，可如今看来却并非那么一回事。

    可是，叶瑶又能和上一任剑主有什么关系？

    “小姐，这事太奇怪了，恐怕只有找我师傅和老爷才能解释了。”赵悦想了一会无奈道，“刚好老爷给我们的假期也所剩无几了，我们是不是该启程返航了呀？”

    谢昀哎呀一声，嘟嘴道：“不是才出来没有多久吗，怎么又要回去了。”

    “我的美丽小姐，这都快两个月了，回去再快也要七天呢，而且，老爷不是说了嘛，此次回去就可以让你练剑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期待御剑飞行吗。”

    “好吧好吧。”谢昀无奈地点点头，“小悦儿，你说我得多久才能练成你这样的剑仙啊？”

    赵悦哎呀一声：“小姐，我才半步剑仙呢。老爷和我师傅都说小姐您是百年难遇的剑灵体，练剑一途对我们常人来说是条崎岖路，可对小姐你来说这就是一条坦途。”

    “可是，玟宗剑都不听我的。”谢昀撑着头，樱红长裙随风摆动，如同天仙。

    “玟宗剑也不听我师傅的呀，”赵悦俏皮道，“玟宗剑在小姐你手里，可比在我师傅手里老实多了。”

    “我们这会回去是不是有点早啦，我爹肯定不习惯的。”谢昀眼睛滴溜溜一转，“要不，我们再去江安城逛逛呢。”

    “那小姐你就不怕，叶公子到山庄找你的时候，你不在吗？别到时候，叶公子又扯着嗓子喊，让老爷给人家直接轰出去了，这可怎么办？”

    “啊！”谢昀红着脸怪叫一声，“好你个小悦儿，竟然敢开我的玩笑，看我不打你的屁股！”

    “哈哈哈哈。”两女嬉闹的声音在林间随风而去。

    ……

    叶瑶在马上昏昏欲睡，距离两人离开安丰县已经过去两天了，再有四五天两人也便是要离开这淮阴地界了。

    马朝照例在马背上看着书，他随身携带的书籍也是换了两三批了，每到一处城镇，他就会拉着叶瑶先去书店买书，至于已经读完的书，最有价值的，他就将其留下来，稍逊一筹的他也就忍痛卖给店家收藏，再次一点的就丢给叶瑶留着夜间生火烧水煮饭之类的，代替柴火了。

    “小叶子！”马朝叫醒叶瑶，“看前面是谁。”

    “谁啊？”叶瑶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远处官道的一骑。“我去！我肯定还没睡醒，我看到邝一行了。”

    远处官道旁的大树下立着一骑，白衣翩翩，但是来人神色却憔悴不堪，一看就是连夜兼程熬的。

    “啊！叶瑶兄弟，可算等到你们了！”来人看见叶瑶他们，怪叫一声策马上前，不正是邝一行吗。

    “你怎么来了？”叶瑶一脸狐疑。马朝也是一脸怪异地问道：“是邝老爷子有什么嘱咐吗？”

    马朝看着眼前神色憔悴的邝一行，不禁疑惑，是什么大事得让邝家二少爷亲自连夜兼程来告知，总不能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邝一泓那里就出事了吧，没这么离谱吧。

    “不是不是，”邝一行一脸苦相，从马背上拿出一壶水，先库库灌了几口，才开口道：“朝哥儿，叶瑶兄弟，你们带我走吧，那个家我是呆不下去。”

    “啊？”

    “啊？”

    叶瑶和马朝面面相觑，震惊得一时间不该说啥。马朝问道：“怎么回事，先下马找个地方慢慢说。”

    三人牵马往官道上的长亭而去。

    龙国官道制式，五里一亭，十里一岗，百里一楼。长亭可供行人暂时歇息，岗楼就是用于军事了，龙国各地皆驻扎军队，由五侯分管，分别是安西侯，镇南侯，临东侯，塞北侯坐镇龙国四方，龙城则由乾龙侯掌管，而乾龙侯也与别的四侯不同，因为历任乾龙侯是太子，也正是这个敏感的身份，乾龙侯没有兵权，要想调动龙国腹地的数万龙卫只得先禀龙皇，更像是一个参谋，或者说，乾龙侯这个身份就是对历任太子的一个考验。

    龙国毕竟是靠征战杀出来的国家。

    “啊？”叶瑶听完邝一行的叙述，满脸震惊迟迟难以平静。

    “你说，邝老爷子让你和罗琦秀联姻。”马朝没有理会叶瑶的怪叫，沉思了一会开口，“就因为这个事，你就想离家出走？”

    邝一行满脸苦相道：“朝哥儿，什么叫就，这可是要我的命啊，你最聪明了，能不能给兄弟想想办法啊。”

    马朝一愣，促狭道：“难道你就对罗琦秀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你啊你啊，就是有时候入戏太深了，反而自误。”

    叶瑶挠挠头道：“什么意思啊？”

    邝一行听到马朝的话，不免也沉默了。他和罗琦秀的关系确实挺复杂的，用他哥的话来说就是，别人怎么就天天缠着你，不缠着别人。揍你？要我是别人姑娘，天天给你明示得这么明显了，你还像个木头一样装不懂，不抽剑砍你就算不错了。

    但是，他和罗琦秀实在是很难走到一块，他是邝家二少爷，是邝府二公子唯一的儿子，是朝廷改革派中流砥柱的接班人，罗琦秀是安西侯的独女，是龙国守旧掌权派的大将的掌上明珠，他们俩一个是盛夏的鸣蝉，一个是冬归的鸿雁，是该一辈子都不能相见的人。

    “你啊，平时装二世子装得太入迷了，既然邝老爷子都发话了，安西侯都点头了，你还在矜持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是头上还有两座山帮你顶着吗？”

    “你俩确实不能在一起，但那是旧朝廷的权力倾轧下的结果，如果呢？”马朝的话点到而至。

    “啊？你和罗琦秀还真有感情啊？”叶瑶如梦初醒，“怪不得呢，怪不得别人天天围着你转，你还好意思说别人烦人。”

    马朝白了叶瑶一眼道：“也就只有你是睁眼瞎了。”

    马朝又接着道：“邝老爷子此举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想把你架在火上烤，可你邝一行还真把自己当块好肉了啊？就算你是块好肉，安西侯这么心疼女儿，他舍得让他独女陪你吃这个苦？那排除这个情况，就只能有一个结果了。”

    邝一行听到这也终于是醒悟过来，整个人好像轻松下来了，又好像被人抽走了筋一样耷拉下来。

    “真的有这个可能吗？公子王孙真的能有自己的自由吗？”邝一行低着头道。

    马朝没说话，只是拿出水袋静静喝水，言尽于此，剩下的多说无益。

    旁人道一千说一万，不如当事人走一步。邝一行是幸运的，或者说邝家的三位小少爷都是幸运的，至少这小三位少爷都可以选择自己是否要退场。

    真正的不幸人其实是上一辈的两位公子和唯一的那位小姐，他们出生就已经身陷囹圄，他们才是这张赌桌上的囚徒，身上背着上一辈人的债，还要替下一代人借债。

    如此想来，邝一知应该早就作出了选择，或许也是为了这位弟弟作出的决定。

    “大家都希望你能好好的，为什么非要上赶着给大家添堵呢？”想到这，马朝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邝一行又有几分仁义道德敢让天下人检阅呢？”

    夏日清晨的风凉爽又带着些许刺骨，或者说，夏日薄衫顶不住晨风冽冽。

    “我……”邝一行彻底沉默了。

    叶瑶在旁边一时间手足无措，两人的谈话，他还真不是一点听不懂，虽然确实听不太懂，但最利害的关系他也是听懂了。

    所以他不禁看向马朝，那眼神仿佛在问，“那邝娃呢？”

    马朝对上叶瑶的眼神，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叶瑶，仿佛在说，“不还有我俩吗？”

    “让我再想想吧。”邝一行终于开口了，“能带着我走段路程吗？”他还是低着头，神色显得出奇落寞。

    “走咯走咯！”叶瑶大大咧咧的拍着他肩膀，“想去哪里咱们哥几个就去哪里！”他转念一想，又改忙说道：“青楼我可不去啊！”

    邝一行被他一逗，也难免破功，眼神幽怨道，“叶瑶兄弟，我可一个把月没去那种花柳之地了，我现在也是洁身自好了！”

    叶瑶哦哦嗯嗯就当回答，蹦蹦跳跳骑上大马。

    马朝起身拍拍邝一行肩膀，“没什么好愧疚的，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矫情的。”

    “我知道了。”邝一行点点头，“我只是还得想想。”

    三骑并排无言而行，叶瑶又开始困觉，马朝又在看书，邝一行，他发呆呢。

    叶瑶也不知道怎么的，最近总是睡不醒，却感觉自己武学瓶颈在渐渐松动。索性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想不通也就天天睡大觉了。

    至于邝一行，他是个痴儿呢。感情大抵是这世间最不讲理的事物了，会有人轰轰烈烈爱得醉生梦死，会有人打生打死也爱而不得，会有人两情相悦却只能相望泪眼。

    对邝一行而言，爱真是一个无解的命题，是从天而降，是怦然心动，是两情相悦，是避之不及，是惶恐不安，是问心有愧。

    稀稀落落，蝉声忽起；苍苍茫茫，人心落定。

    …………

    在龙国和华雪国之间有一处三不管的地带，被常人称为黑域。黑域的名头可能在龙国和华雪国腹地不显，但是对于两国的行商而言，此地大名如雷贯耳。因为黑域往东一千里是龙国第一边关圭尤关，由镇南侯率兵五十万驻守，在黑域往西八百里是华雪国第一关青美关，由华雪国四大上柱国之首的邓锦华率兵百万驻守。黑域不过两百里，却是这两千里唯一一城，不属于任何人，可里里外外被各种势力渗透倾轧，每年往来行商也是数以千万记。

    以往黑域又由两大势力瓜分，一个是雨山门，另一个是苍烛门，两方不知道是什么出现的，可两方势力极有默契的同时出现，又用铁血手段快速镇压了各自势力内的大大小小门派。至于两方势力的背景，没人敢深究。

    可前几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数十位不到二十的少年少女，那帮人刚到黑域，便是直接找上两大势力的麻烦，直接扣下了两大势力总计几万两银子的货物，扬言要两大势力的管事人三天后在黑域台上议事。

    没有人知道黑域台上三方人马到底谈了什么。只是那日过后，黑域三足而治，那帮青年创立了一个叫门山人的宗派，而雨山门和苍烛门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边将各自的地盘清理出一部分给门山人开宗立派。

    有心思活络者第一时间就去投靠门山人，却被告知，门山人只接追杀令，不收门人。

    没有人知道，消息到底是长了什么翅膀，反正那日后，江湖上就有人宣扬门山人的追杀令千里难逃。

    “什么时候动身。”门帘外，有女子问道。

    “接令便启程。”门帘掀开，一位脸戴白狐面具的佩剑男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令箭。“叶瑶…武夫，灵九品…灵九品？咦？戴斩硕不也是灵九品吗？怎么斩杀的？”男子看着令箭突然惊呼一声。

    “这我怎么知道。”女子伸了个懒腰，脸上的白狐面具看不到表情，只有鲜艳如火的红唇掀起一抹笑意。“九品之间亦有差距吧。”

    “无所谓了，”男子将令箭放入怀中，将满头长发束好，轻唤长剑，御剑冲天！

    “仙品之下我无敌。”

    女子轻轻摇摇头，“还是这么骄傲啊。”随后轻啸一声，从不知名处飞来一剑，随之御剑而起。

    竟然是两位剑仙！这就是门山人的底蕴吗？一份追杀令便可派出两名剑仙！

    …………

    “老爷，算算时间，小少爷和叶瑶小少爷他们快到了。”李昊毕恭毕敬地给邝老爷子倒茶轻声道。“小少爷也只是一时间没想明白才离家出走的，您也不要生气了，年轻人哪有不钻牛角尖的时候，老爷您说是不是，您气坏身子了才不值当。”

    邝老爷子喝了一口茶骂道：“我还不知道你，好了，一天能给那小子求八次情。”

    邝老爷子坐在淮阴地界最后一楼中，面前是滚滚淮河，独坐高楼望浮云东去，最近这些天的气愤不免也减轻了些。

    “听说，最近淮阴地界又有过江龙了？”邝老爷子微眯着眼道。

    “回老爷，听说前两天有两位剑仙入境，只是这种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手下探子也不敢探查过密，怕惹恼了别人，反而惹麻烦。”李昊回道。

    “听说是门山人的人啊。”邝老爷子品了口茶咂咂嘴道。

    “老爷，这是安西侯那边的消息？”李昊斟酌片刻，“要不，加紧一下这黄果楼的守卫？”

    “不用，不是冲着我来的。”邝老爷子沉思片刻，“你让六卫去看护一下邝一行那边，我总有点不好的感觉。”

    “是，老爷。”李昊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楼外苍鹤层层飞起，大风卷起密林狂舞，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压抑着还没爆发的祸心。

    “又要下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