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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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教训

    坎沙是好说歹说、连哄带顺,才消了塔都斯的火气,大概听懂了前因后果。

    当夜,他们捎了个不愿意叫救护车的人去医院。本以为是助人为乐,谁想到,今天上午,竟然有人在半路上截了塔都斯的车,还把他围在马路中央,问他知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原来,那个搭车去医院的家伙查出个胃穿孔,非说是他开车太颠簸,非叫他拿些精神损失费、医疗保险金,不然,就叫朋友的弟兄们卸了他的胳膊,抵消他的过错。

    这回,他是处变不惊,直言想要多少说就是,他没空、也没心思添麻烦。对方也是狮子大开口,要他拿出一百五十万,还要请这些弟兄伙吃顿好的,以表歉意。

    电话里,塔都斯的哼哧是恼火又滑稽,还有些骄傲的自信:“瞅准了我是有钱人,胆子小,怕浪费时间,惹一身骚?呸,我偏要和他们玩两把…坎沙,我喊够人了,就差你一个——你来不来?得空帮我揍他们一顿,你下手最有分寸,专对着又疼又安全的部位打,就当是练练手,怎么样?”

    坎沙躺在床上,两眼一闭,想告诉他今日诸事不顺,张开口,却是轻笑几声——他俩还真是难兄难弟,好运不曾共享,霉运永远成双。

    “几点?”

    “下午…六点?差不多吧,能来帮把手?”

    “能啊,不过丑话说前头,我主要是看热闹啊,可别指望我下狠手。”

    “随便啦,能来就好,给我镇镇场子,充个门面嘛,嘿嘿…”

    通话结束后,坎沙点开拨号盘,用大拇指按出一串数字——他的母亲安苏妮的号码。可刚按下拨号键,他便急匆匆地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书包,转而跑到客厅,用不知多少年没响过的固话机联系母亲,在报平安的同时,说明学校发生的意外。

    意料之中的数落,数落之后的安慰,安慰末了的惆怅,惆怅结束的苦口婆心…最后,安苏妮苦口婆心地劝告儿子,事情既然发生,就随之而去吧,那并非他的过错,要怨,也怨不着他。安苏妮叫他只管休息,休息完好好学习,等考出好成绩、远走他乡,再没人会跟他提今日的糟心事,再没人会对他说三道四。

    用教典里的箴言说——就让时间风化痛苦的记忆吧。

    虽然不喜欢圣堂的经书,可坎沙得承认,有时候,神棍的忽悠听着是挺有道理。和母亲道完午安后,他躺回床上,跷起两腿,指头在床单上敲啊敲,愈敲愈重,愈敲愈富节奏,好似电影里的谍报员在发电报。敲着敲着,他猛一翻身,拿棉被裹住头,碾转翻侧,脑海里的画面挥之不去——果冻般的尸体,仿佛近在眼前,对着他哭、对着他骂,说一些他怎么靠近都听不清的话。

    睡不着,那就别睡,不如起床看书,试着消闷解乏。

    可翻开课本,翻开笔记,翻开习题集,他的烦闷比先前更盛。那些对称的公式、精巧的例题和重要的知识点,全都在纸面上跳舞,扭扭歪歪、弯弯斜斜,先是揉成一团毛线,又以眼花缭乱的方式铺开,编织为熟悉的尸体,用凸出的眼球紧紧盯着他,重复着那些不明所以的诵念。

    他把书翻了又合,企图用啪啪响的书页驱逐眼前的幽魂,但效果堪忧。他以为是鬼缠上自己的身,正要拿手机检索圣职者驱魔的仪式,又忽然想起什么,便在书包里捣腾了好些时间,掏出那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埃尔罗给他的宝贝、真理教的宣传手册。

    反正,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劝人信神的玩意,效果应当差不了太开。不过,在册子里细心浏览过后,他的神情微妙了起来,因为其中的内容,还真有几分道理。

    撰写者说,北共治区的环境,塑造了三种危害家庭、社会的畸形因素——一是狂妄自大的男人,二是敏感脆弱的女人,三是违法乱纪的孩子。

    狂妄的男人,不论事业成败,总是高高在上,试图成为家庭与工作的支配者,将配偶、子女、同事与下属列入支配的区间,要所有人依照他们的规则行事,直接或间接地施加压力,让临近他们的人处于一种拉伸到极限的人际关系中,稍有差池。这些人便受责罚,再将受责罚的怨气施加给其他人,以此传递,永无止境。而这类男人的狂妄与恶劣的影响,都可以用成功去掩盖——人们认为,事业有成的他们自然有资格任性妄为,却不知道,金钱、地位与权力,从不是践踏别人尊严的理由。

    敏感的女人,总是相信甜言蜜语,不仅容易上当受骗,还要在受伤后用感情和眼泪绑架周围的人,博取同情。假如有人试着与她们讲道理,她们便会一抹眼泪、一哭鼻子,以最楚楚动人的方式行使无理取闹的特权。这时候,总有人狡辩,说让女士哭泣的男人理应羞愧,但这些人正如哭泣的女性一样,是最无耻、最轻贱、最充满偏见的人。他们毫不明白,理性的沟通是人与人平等的象征,更将平等与公正压制在性别之下,名为照顾、绅士,实为愚昧、歧视。在他们的努力下,敏感的女人越来越有市场,理智的女人越来越罕见,导致面对敏感的女人时,正常的人务必谨小慎微,一味地避让谦让,生怕碰到脆弱的神经质花瓶,被旁人指责不懂怜香惜玉、毫无同理心。

    违法的孩子,或愚蠢、或聪慧。愚蠢者尚有挽救的可能性,经过良好的教育,他们或许能重建是非观,回归正途;聪慧者是无药可救的罪犯,他们明知对错,仍然沉溺于恶行。任何不因生计问题而违法的孩子,都不应获准特赦,而是要学习圣城的处罚规章,一视同仁,方能遏止他们罪行,及时止损,否则,终有一日,他们会酿下无法挽救的大错,后果不堪设想。

    撰写者的观点,看得坎沙拍手称快——是啊,关他什么事?他是好心去问候,哪里晓得人家会骂他一句滚蛋?被骂了,他回顶两嘴,完全在情理之中,怎么能算是有错?那个麻花辫会跳楼,全因为敏感脆弱;那些同学会窥视,全因为他们是放纵的帮凶。他没有错,他绝对没有错,有错的是敏感脆弱的女生,有错的是放纵歧视而不论是非的同学,与他无关。

    “看到了?傻瓜!看清楚了?”他抓起宣传册,对着眼前的尸体一字一句地念,话语是鄙夷与得意的同情,“看明白了吗?别跟我说,你平时成绩不错,却连课外读物都理解不能?来,给我好好看着——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来由地咒老子滚蛋,怪你自己经不得一句话,气急了就跳楼!当你自己的命是什么?是超市的脱毛鸡、廉价大促销吗?你不讲理、不识好人心,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凭什么惯着你?我凭什么被你缠着?我凭什么当你的出气筒?就因为你受大家冷眼?去你的吧!现在,你听好了,老子不乐意了,给我滚你娘的蛋,找那些把你养成这副德性的人哭丧去吧!”

    他大手一挥,那些乱糟糟的线条立时被擦了橡皮,悉数消了干净。见尸体从眼前滚蛋,他振臂欢呼,捧着真理教的宣传册亲了两口——帝皇在上,这救世主的理论,可比装神弄鬼的教典有力量多了,连驱逐邪灵的成效都更胜一筹。

    感谢完帝皇的死对头、那位曾经的真神、如今的救世主后,坎沙又读起课本与笔记,借着繁复的知识催眠自身的大脑,尽快让倦意席卷全身,滚上床美美睡了一觉。直到下午放学的时间,他才揉着眼眶,撕了张卫生纸擦干净嘴角的哈喇子,去塔都斯说的地点赴约了。

    要是塔都斯的处置得当,他兴许还能赶回学校,上个晚课——前提是那对沉浸于丧女之痛的老夫妻还在警局冷静,不会来学校找他麻烦。

    来就来吧。

    拦了辆出租的他,敢对着车窗外的疾风吼一声没种——想把罪过推在他的头上,那就要做好准备,要吃足他的拳头、变成死猪头。

    塔都斯预订的谢罪宴,位于某处偏僻的烧烤餐厅。刚进门,坎沙便见到坐在大堂中心的哥们儿,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他随着朋友的视线环顾一周,但见大堂的墙边站满了墨镜配礼服的壮汉,连考验过他的保镖都位列其间。他是乐得吐起舌头,直言用不着他动手,那堆臭流氓都要被吓尿裤子。

    他们拿了些酒水饮料,配着牛羊的油渣,蘸了些岩盐,尝一口、说一句,等着流氓来挨打。

    下午六点,十来个身穿花衬衫的人踢开餐厅的门,趾高气昂地垫脚踮脚迈步,来到塔都斯的面前。为首的那个把嘴一咧,将手塞进衬衫的内袋,轻蔑地打量起周围的墨镜大汉,却在看到为首的保镖时张掉了下巴,赶忙盯向塔都斯,视线在两人间来回跳,从不可置信变作惶恐不安,以至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饶,说出让塔都斯满头雾水的话:

    “少爷、大爷!我瞎了眼,我没眼力见!我、我没见过那车牌!我不知道是、是…”

    保镖眉头一皱,大步跨来,抓起这人细细打量。在低声交流了几句后,他一巴掌抽肿了流氓的脸,嗓音冰冷到可怕:“蠢货!你们不守规矩也罢了,还讹到少爷的头上?是嫌安家费不够,想赚外快去花?给我老实跪着,我来教你,贪得无厌是什么下场。”

    说罢,他掏出枪,抵进流氓的嘴里,把枪口对准侧脸,扣动了扳机。

    “嘿,你看,那人蠢蛋一个,玩具枪都没见过,裤脚都湿…”

    火药燃烧的爆响,让还在拍手看戏的坎沙一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滑倒。塞进流氓嘴里的不是玩具枪,是他被关在审讯室的时候、从大胡子警察手里抢过的真家伙。

    那会儿,他没敢开枪,不知道枪子的效应是不是与游戏里显示的相当。今天,他算是清楚了——现实里的血花,没有游戏里那么狂放,但焦灼的火药味,是单纯的视觉效果无法比拟的惊悚,尤其是伴随着人血的腥气,更为骇然。

    当枪口抽出,流氓捂着穿了洞的脸颊,看着哭哭唧唧的,硬是没喊一声,乖乖等保镖收好枪,继续叩首认错,承诺要带犯事的人给塔都斯谢罪,只请网开一面,饶恕他这回。

    塔都斯的情况,不比坎沙好到哪去。看他面色苍白、指节抽搐,坎沙随即掐住他的大腿,帮他恢复镇定。就是这样,他也是哑巴了好半天,才咬了片驼峰肉,又喝了口酒压惊,让保镖叫这帮人退下,以后别再干这些打秋风的丑事。

    “嗯,少爷请放心,我保证他们绝不二犯,”保镖两指一挑,那些流氓便跟着他走出门,不知要去往哪里,“有些时候,狗还是要训一训,得让它们明白,不听主人的呵斥,在街上乱咬人,是会被炖成汤送去当赔礼的。”

    等保镖离开,塔都斯拍开坎沙掐在腿上的手,朝餐厅里的墨镜大汉们叫嚷道:“看看看,看什么看啦!都撤!撤撤撤,吃饭、吃饭!”

    他们倒是听话,无用塔都斯多喊,就有序地整队告退。面对满桌的甜点零嘴,坎沙是全没了胃口,只看着愁眉苦脸的好哥们儿,看他是何等的慌张失措,说:“兄弟,叔叔还做这种生意啊?”

    “我也只是听说…听说嘛,我哪里晓得,我姐说的是真的,”塔都斯抓起冒着热气的湿餐巾,对着脸一顿猛裹,把那些惊惶随汗液卷空,“不过,想来也是,他、他毕竟是干地产的,手底下没些看家护院的人,那怎么行?是吧?你想想,要是有人半路敲我闷棍,把我关起来要赎金,他总不能指望那些吃干饭的警察来组织营救吧?是这样,应该是这样…呸,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是他开公司卖房子,又不用我操心,随他去吧!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来,兄弟,先吃顿饭,压压惊!”

    “行,不过…服务生?麻烦拿个拖把,你看地上那…哦哦哦,谢谢,谢谢,”见服务员应声而来,却趴下身子、用毛巾擦干血迹,坎沙尴尬得想把脚指甲剜掉,只好陪塔都斯继续闲扯,“说回来,你是真不操心你家里的生意?管花不管赚,可不是富贵之家的优良品质吧,哥们儿?”

    “我又不是闲的没事干,哪有空理会他们忙什么…我爸那边有我哥跟着,我妈那边有我姐招呼着。我姐你知道,对我啊没话说;我哥嘛,也挺照顾我,毕竟我不跟他争股权,又不给他惹事。以后,我就靠哥哥姐姐护着,不干活,不管事,开开车、打打游戏,四处玩一玩。你说,这样日子,不比成天劳心和谁谁谁打交道更爽快?”

    “我的意思是说,你家里…呃,叔叔、不,你爹,你爸他做生意,少不了这些帮手吗?”

    “帮手?不算吧?你刚刚听到了,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对,狗,养的狗嘛,有钱人总要考虑恶性竞争,那些沙场啊、水泥厂啊、天然气管道和水电公司,都要有人对接,都要有人负责安保,否则啊,就有人断掉线、接管道、偷沙堵门,害你的生意做不成!”

    “你个混家伙,满嘴谎话。方才还说家里的生意你不上心,我看,你是留意得很啊。”

    “呸,你才是瞎扯淡。这都是我小时候听他们讲的,印象深刻而已!再说,这些事情,你多出去转转,找几个在相关行业扑腾的人问问,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嗯,所以,养这种流氓打下手,到底有什么用?真就…防一防别人捣乱?”

    “哼,花样可多了…你不是亲身经历过嘛?明知故问。”

    “亲身经历?你是说…”

    “你那个小妹妹,叫…海芙?”酒足饭饱,塔都斯打起哈欠,拿牙线剔起牙,颇为感慨地解释着,“你看,我们家酒店有好几栋,每栋都有她那样的姑娘…年轻的,火辣的,青涩的,熟练的——哎,你别误会,我们家不做皮条客的营生,我妈可跟我讲过,那些脏钱啊,连买卖建材的零头都够不上。她是帮着我爸,收留一些姿色不错、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给这些人谋生的法门,叫他们…招待一些重要的客户,免得真去外面找老鸨。”

    坎沙拿来灌汽水,刚想喝两口,却被摇晃过的液体喷了满脸,只能把脸埋在餐巾里,可劲儿地苦笑:“那不还是拉皮条吗?”

    “哎,你怎么说话呢?不懂变通啊,死脑筋!”

    坎沙摸着肚皮,笑而不语。他突然有些疲累,听不见塔都斯的念叨,听不见那些对巴迈·达西欧的埋怨和讥讽,也听不见那些所谓的官员贪墨了几斤几两。

    他能听见的只有一条消息——那就是达西欧家的生意并不太平,如果他真给塔都斯当贴身保镖,日后说不准也要拿起真家伙,去收拾某些不听话的流氓。

    这样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但留作退路,亦不失为一种后手。

    于是,他盯着说卷了嘴皮的塔都斯,握紧拳头,又竖起大拇指,陡然一转、指向地面:“你是真啰嗦啊,哥们儿。我爸以前跟我说,舌头长,是婆娘,明白吗?当爷们儿的,要沉稳一点儿,沉稳一点儿,晓得吧?”

    “滚!我看,你小子是魔怔了,别不是幻想我是漂亮姑娘,你好英雄救美,攀关系吃软饭吧?”

    “你要是漂亮姑娘,你爹妈得派人把你盯死了,还能叫你在外面鬼混?”

    “呸!鬼混什么,那叫释放天性,追求本心!嘿嘿,不过啊,你这家伙,要是真想吃软饭…要不要考虑考虑,跟我姐认识认识?我姐,大美人哦,单身待嫁,你看…”

    “你省省吧,我高攀得起吗?行了,该打道回府了,今天的运气格外差,要多睡好觉,冲淡霉运啊——嘿,来一句祝福吧,哥们儿,帝皇在上!”

    帝皇在上,帝皇在上。说着帝皇在上,他的心里却想着当日的境况——他在想,死在厕所里的学姐,是否真如警察和塔都斯说的那样愚蠢,还是…和达西欧家的生意有所牵扯?

    兴许,得问问帝皇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