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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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再会

    出于保护孩子心理健康的原因,文德尔家的大人们决定缩短在圣城的旅程,等参观完圣环殿就回到朝晟去。

    但赛尔却有着不同的安排。他趁着吃早餐的时间把普莱沙老师从母亲那里借来,详细地向他描述了处刑场里的场景,请教他一个问题…

    帝皇使者的处置,到底算得上妥善吗?

    普莱沙能说什么呢?面对身高已经赶上自己,心智却依然如孩童般简单的学生兼未来的儿子,他不好直言成人世界的残酷,唯有用孩子们能接受的童话来劝解他…

    有一个厌恶犯罪的国王热衷于抽出利剑,亲自处死他所见到的违法者。有智者劝谏他,说这样残酷的行为会让人民恐惧他并逃出他的王国。当所有的人民都逃跑后,他这个国王又该去统治什么呢?一方无人的荒土吗?

    国王恍然大悟,虚心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宣布从今往后再不当街处死犯人。百姓们如释重负,夹道欢庆国王的仁慈。

    等到老国王辞世,年轻的王子登上了王座。

    新国王发现百姓们道德败坏、大臣们骄奢成风,急得焦头烂额。他广布告示,力求找出一位能想出应对措施的智者,更不惜重金答谢。于是有智者到王宫拜见他,说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常手握佩剑当街处死不法之徒。人民对老国王又惧又敬,才使得王国法治清明。如果他想要整顿王国的风气,就要学习他的父亲,通过严刑峻法来矫正人们的品德与行径。

    国王茅塞顿开,带着忠心于他的卫士走上街道,根据百姓间的传言去抓捕顽劣的无赖与贪婪的大臣、缉拿无耻的荡妇和通奸的情夫,将这些人吊死在集市的入口。他既得到了赞赏,又收获了敬畏,不出几年就恢复了社会应有的风气,让王国欣欣向荣。

    等他去世后,他的儿子登基为王。

    新国王巡视继承来的国家,却发现大街上的人们都把手缩在袖子里,非必要情况都不肯露出双手。一位商人掉了一枚银币,路人们既没有提醒商人也没有去争抢,而是纷纷避开,仿佛那枚银币携带着诅咒的噩运。他好奇人们为何会如此拘束,便以国王的权力命令一位乞讨者解答他的疑难。

    乞讨者说,老国王的规矩太过严厉。人们若是去捡银币,则会因为贪昧之罪服刑;人们若是提醒商人,无法索要奖励不说,万一被商人攀咬是小毛贼,反而百口莫辩。无论人们怎么对待那枚银币,最好的结果都是得不到任何回馈的冷漠,最坏的结果则是锒铛入狱。既然不清楚结果如何,人们便选择了最为慎重的方案,把两手插进袖子里,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尽量避免招惹麻烦。

    他若有所悟。待回到王宫,他便着手修改老国王制定的法律,放宽了刑罚的度量范围,采取宽厚仁慈的政策抚慰百姓。这么一来,他的臣民们可算从法律的重压下解脱,不必再战战兢兢地袖手度日,整个王国的风气亦是焕然一新。

    当他病逝后,他的儿子坐上了他的王位。

    时值饥荒之年,这位新国王驾临大臣的家中参观,却见大臣的家仆用鲜美的葡萄酿造酒水,大臣的厨师用五只羊羔的后腿肉拼出一盘菜。他没有责罪大臣,转而巡视子民的家园,只见富人们宁肯把粮食放到发酵也不肯折价卖给穷人,穷人们饿急了便去哄抢偷盗,甚至公然冲击卫兵。

    他头痛欲裂,实难冥想出治国之法,只好广邀智者来出谋划策。在跪拜以表敬意后,智者说出了让他眉头紧锁的方略……

    不需要普莱沙讲述,赛尔已经先行抢答——智者的方略,自然是让国王学习他的祖父,用严厉的刑罚治理国家。

    老师搭着少年的肩膀,示意他看向圣城的中心,也就是稍后他们将要去参观的圣环殿,用耐心去开导他的困惑。

    老师告诉少年,事物的发展有一个演化的过程,即便是法律也要遵守这一规律。帝皇使者是睿智的人,他的做法自然有其道理。或许他的思维有些守旧,没能跟上社会发展的变化,但时代的洪流不可抗,总有一天,他会觉察到旧的法律不再适应新的时代,并根据现实情况制定新的规则,从而改变法律与社会脱节的现状。

    听完老师的教导,少年就像故事里的国王那样开了窍,顿时明悟了南共治区的症结所在。谢过老师的教诲后,他赶忙跟着老师回到早餐店,吞完发凉的烤肉卷饼,然后哄着吃圆腮帮子的伊雯姐姐走路去圣环殿参观,免得消不了食肚子疼。

    中洲人有句谚语,是说人走得越快,就离故乡越远,离圣环殿越近。

    那漆黑的半圆环建筑横跨整座广场,直径长达三千米,其间雕刻的金纹繁杂而不失和谐,犹如直照人心的烈阳,令目视者为之失色。远望而去,亦能从中看到心悸的炙热,好比胆怯的食草动物听闻猎食者的咆哮,受天敌的血脉压制,被刻在基因里的恐惧所支配,想要逃跑却不可挪动分毫。

    对死亡的恐惧与对力量的敬畏相结合,诞生的正是神圣的威压。纵然再狡猾、再毒辣、心理素质再强的犯罪者,只要笼罩在这股威压之内,必会双膝发软,如朝圣者一般匍匐在黑晶石似的圣环广场上,于痛哭流涕中承认所犯的一切罪过,不求受害者宽宥,但求使者原谅。

    而使者的处刑场无时无刻不拷问着他们的灵魂——

    忏悔有用吗?忏悔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罪责,忏悔只能替他们谋取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

    业因如此,匍匐在广场上的没有犯罪者,都是祈求使者降下雨露的信徒。他们希望使者治愈他们的疾病,他们希望使者复活他们的至亲,他们希望使者挽救他们的财产,他们希望使者净化他们的心灵。这些聚在一起的信徒比广场的晶石地更显黑暗,乌压压的像是蚁群,与游荡在广场边缘的观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文德尔一家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地聆听信徒们的低语。那些信徒中,一位手捧异物的母亲最是惹人注意。她托举着一条黑黝黝的干块,疯疯癫癫地张合嘴皮,不知是在嚼些什么闲话。赛尔凭借着圣恩者的超凡视力好生端详了几分钟,才从两处空洞里瞧出干块的原形——

    是尸体,是一具干枯的尸体,是一具风干如熏肉的尸体,也是一具孩童的尸体。

    这位母亲好似被恶魔夺走了魂魄,一味地托举着孩子的干尸,念诵着使者的伟名。她请求使者再给予一回怜悯,把真正的孩子还回她的怀抱里。

    是啊,不会流泪、不会哭泣的尸体怎么会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该是战胜了病魔的勇士,活泼而富有动力,而非终日沉默的怪胎,不晓得撒娇不晓得学习,连被高高举起也发不出声音。

    少年松开姐姐的手,告诉母亲自己想去厕所方便,实则直奔圣环殿的入口,凭借圣恩者的身份得到卫兵的许可,在通报完毕后登入升天的平台,无视了人们的惊讶敲开了那扇最压抑的门。

    门背后是发音标准的梁语,那老迈而不倦怠的音色,正是使者的嗓音:

    “小武,你来啦?多日不见,爷爷想你喽。”

    少年推开门,只见无秋正靠窗而坐。他一边俯瞰匍匐在地的信徒,一边饮用热茶,好不悠闲自在。他似乎听不到人们的哀求,又或者…

    他不在乎人们的想法。

    再见和蔼的无秋爷爷,小武是别扭又不安,好半天才开始问好。无秋也不怪罪他,反而问他此行是来说哪些话。他沉思片刻,先是把老师讲给他的故事转告给爷爷,再乖巧地坐到一旁,等候爷爷发表见解或感想。

    听完他的故事,无秋放下茶杯,背朝窗户遮住了沉没的阳光,懒洋洋地说道:

    “小武,没有结尾的故事算不得新奇,尤其是这类想写成一个圈儿来骗读者的,实在太俗套。来,听爷爷编两嘴,替这群没头脑的国王思量思量。

    咱们说,听了这聪明人的妙招后,当国王的头脑一热,拔出剑来就砍了他,还骂这种聪明人都是靠一套说辞给老祖宗挖坑、好来蒙混领赏的王八蛋。跟着呢,国王让卫士们跟着他去大臣家里,先把有钱买葡萄酿酒的官杀了个精光,再把不肯低价卖粮的商人富户砍成无头苍蝇,最后杀一批饿疯的人,叫他们速速来领救济粮,别再打砸偷抢。

    敢偷藏救济粮的,国王就杀他全家;敢趁机哄抬粮价的,国王就杀他全家;敢批评国王行事暴戾的,国王就杀他全家;敢吹捧国王英明神武的,国王照样杀他全家。人们被国王吓怕了,试着向国外跑,可国王一个都不放过,敢跑的人统统都杀。

    最后连国王的亲卫都看不过去了,想要替老百姓说几句好话,但国王哪肯惯着他们,仍旧痛快是一刀杀。

    忍不了压迫的人团结起来反抗国王,还是被杀了。在杀光这些反对自己的人以后,国王忽地发现,再没有人在他耳边唠叨了。现在,国王说什么人们就做什么,国王做什么人们都说好。他的王国不再动荡,安稳地像是挂在天上的月牙,谁的手也摸不着。”

    少年听得是目瞪口呆。足半晌,他才甩醒了发蒙的脑袋,谨慎又谨慎地说:“爷爷,这会不会有些太偏激了?”

    “小武啊,你还是没明白爷爷的意思。爷爷是想告诉你,人这种东西就是贱,只要你拳头够大心够狠,敢把屠刀挥到他们的头上,杀得他们摇尾巴学狗叫,那么,就算你干过的事丧尽天良,他们都会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保不齐还要跪在地上高呼一声万岁,夸你是神明,吹你是在积德行善呢。”

    “爷爷,这分明是你…”

    “是我不对?是爷爷不对吗?”笑呵呵的无秋打断了少年的反驳。他那笑容极尽慈祥,连挂在鼻梁上的伤疤都是那样的和蔼可亲,“你说,是爷爷做错了吗?不会吧?爷爷我怎么会是一个暴戾乖张的人呢?你说是吧?”

    少年无言以对。

    无秋貌似很满意他的态度。众所周知,沉默是暧昧,暧昧则是偏袒,偏袒更是包庇,想来没有人敢忤逆他,恐怕是受过他照顾的孩子亦无那等胆量。

    但下一秒,少年的顶撞掷地有声,似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不,爷爷,你错了,大错特错。没人有权左右他人的思想,哪怕是爷爷你也一样。”

    无秋站起身一步步走来。他往下瞥着柔顺的少年,见那双眼睛闪亮如故,色彩依旧是难言的倔强。他抬起手摸上少年的头颅,既像是在估计小家伙长高了多少,又像是在盘算该施展何种惩罚。

    他突然哈哈大笑,童心未泯般举起少年凌空飞转,像个疼爱孙儿的老人家似的兴致高昂。接着,他放下满头雾水的少年,用眉头蹭蹭少年的额头,满怀歉意地感叹道:

    “小武,原谅我吧,爷爷对不起你啊。去吧,继续去圣城逛吧,不管是去藏书馆还是去医院,都没人敢刁难你。不论你想问什么、你想找什么,他们都乐意帮忙。

    去吧,小武,这是爷爷对你的补偿,也是他们的冀望。去吧,去吧…去多陪你爱的人逛逛吧。”

    当关门的吱呀声遮蔽了余音,偌大的房间内又只剩他一个人被仰望。他回到窗边俯视广场上的人群,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位神智不清的母亲时,他抱肘轻嘲:

    “人啊,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也爱给自己留下一线希望,就算明知是假的也好,也甘愿受骗,不为别的,只为心里能好过些罢了。

    他们都说我是无所不能的神,以为我能逆转生死,殊不知连我自个儿也不清楚,被我杀了又弄活过来的人孰真孰假…

    爱信不信,由着他们去吧。难不成还要怨到我头上,怨我生了副狼心狗肺?哈哈哈…”

    老人的自嘲,少年已经听不到了。他在家人的催促中赶回集合地,乘车去往圣城的藏书馆。等参观完藏书馆,他是该与家人辞别,趁早调查生母出现在圣城的谜团,继而直飞康曼城去完成委托了。

    待宏伟的藏书馆浮现在眼前时,他不由把村里的图书馆拿来与之比较。可与这座古老庄严的广阔建筑相比,绿松村的小图书馆就如同白芝麻落在大冬瓜的藤蔓下,一眼就能瞧出规格相差多大。

    走入其内,便能看到圣城藏书馆的书客何其之多。上到戴着老花镜的爷爷奶奶、下到个头不过大人腰学龄前儿童都坐在各自的位置阅览书籍。样貌非是中洲人的游客则沿着指示牌往高处走,找寻一些在本国见识不到的孤本珍册。

    伊雯嚷嚷着要读故事书和画册,艾尔雅和穆法拗不过她,就陪她去找中洲人的儿童读物去了。赛尔则放着母亲与老师享受二人时光,自己一个人跑去别的阅览区挑选感兴趣的书架。

    冥冥之中,他的脚步迈向藏书馆的深处,慢慢引着他来到收藏瑟兰典籍的区域。这里的读者多是金精灵,不是忙着翻阅书籍,就是踩着书梯环顾书架,听不见一丝叨扰别人的杂音。

    这么一来,少年也管好嘴巴,近乎是蹑手蹑脚地穿梭在书架间的过道上。约摸半小时后,他在最角落的书架前停下步伐,踩着书梯摸向放在最高层的图书,花了许久才看懂封皮上的文字。

    这是与瑟兰历史有关的古书,因采用独特的艺术字体而难于辨认。他找到座位翻开书,半蒙半猜地解读书中的内容。

    这本书描绘的是盖里耶家族的崛起史,且提及了精灵先祖的秘闻。著书者称,盖里耶家族并不是因史学界公认的教派传播而兴起,其兴盛的真正原因在于诞生了一位前所未有的圣恩者。这名圣恩者觉醒于帝国时代之前,还未受帝皇恩典便拥有着纵横大地的力量。在以女性的身份成为盖里耶家族的家主,她曾是讨伐恶魔的先锋队的一员悍将,亦是唯一从炼狱归来的生还者。

    帝皇降世后,封盖里耶家族为统率瑟兰的王,而她则被精灵们推举为新时代的引领者,更被冠以先祖之名,成为坐镇晨曦的不二强者。

    她的声威之盛,强到令她千年未逢人挑战。但她与另外三位继承者有所不同,她不仅缺乏治理封国兴趣,更是把王冠扔给后代承戴。

    她终日漂泊大地,虽足迹远至北海西海,却自言绝不游历东方。据著书者在盖里耶家族的朋友所称,先祖曾告诫后代,假如有一日她踏向死亡,后代们应该将她的棺椁竖直而葬,让她的尸首背对东方。

    先祖的子孙后代猜测,她是与梁国的继承者有着血海深仇,因而才会立下如此遗嘱,但著书者却不能苟同。

    身为求实务实的史学家,著书者曾亲自去往梁国的都城,见证了梁国继承者更新换代的旷世决战。从梁国学者的口中,他得知梁国的继承者是变动频繁的高危职业——

    被梁人称作“御天士”的圣恩者对继承者的宝座有着狂热的渴望,宁死也要挑战那位称霸天下的君王,所谓前仆后继者,永无止境可言。

    这么一个不知换了多少人担任的继承者,岂能招来先祖的厌恶?其间的隐情,怕是要如无头悬案般隐入历史的长河,永无揭露之日了。

    读完这本书后,少年试着调动视界查探先祖的往事。可在他的视界深入晨曦城之后,却没有从权之木的底部瞧见他想要的真相。

    与之相反,空荡荡的地底世界再无先祖的踪迹。那理应悬浮着的金精灵不见了踪影,如无光的黑暗般无迹可寻。倒是守卫她的研究者疲于奔波,正跟一些将军、贵族与政客打扮的精灵与人类解释些毫无道理可言的事实…

    名为先祖的继承者,大概从沉眠中苏醒过来了。